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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5-08-06  来源:安徽作家网  作者:胡进

第一章


血色的残阳斜斜地照过来,丁成吉细长细长的身影就印在行政拘留所的墙上。可是他走出来的门洞前,牌子上分明写着:荣城市刑事拘留所。丁成吉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身影,又回头久久地注视着拘留所的大门。他十分讨厌自己投在墙上的身影,那影子虽然高高大大,却歪斜细长不成正形。他感觉自己打了一个冷噤,突然问道:“高书记,我现在到底是嫌疑人,还是检察官?”
高和超当然不会回答他。丁成吉心里知道,当着秘书的面,市委副书记不会轻易表态。高书记器重他丁成吉,但领导的威严却始终摆在那里。丁成吉自知失言。这可能就是高书记经常批评他的“不成熟”的地方。
三年前,他像狗一样地被拖上警车押进刑事拘留所,他由一名检察官突然变成阶下囚。那时候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争辩,抗争只会召来一顿拳脚。他自己过去办案的时候,面对嫌疑人他算是文明的了,但他也会说,检察官不打好人,坏人当然要打的!他知道徒劳的事自己不会做。否则他就真的不成熟了。他心里抵制“不成熟”的评价。只是高和超不一样,高和超说他是希望他少走弯路少吃亏。
或许是成吉停留得太久。高和超也定定地看着丁成吉:怎么?不想走?你不会留恋这里吧?
丁成吉什么也没说,可心里承认自己感慨万端。他似乎留恋墙上的影子,看了看影子,再看看已经西坠的残阳,他突然想要见妈妈。无数个残阳西下的日子里,妈妈站在自家门口等儿子归来。有一年他低烧不断,到医院检查,也查不出什么毛病,小姨就对妈妈说,这孩子一定丢了魂了。连续几天在太阳落山时节,妈妈按照巫婆婆的指点,一手敲打着床边,一手撒着米,嘴里不住地喊道:“金锁——吓着了你就回来!妈等你回来啊!”叫声绵延悠长始终萦绕在丁成吉的耳边。金锁是他爸爸给他留下的小名,他不能理解这金锁要锁住什么?锁住无情流逝的岁月?锁定无限美好的前程?妈妈跟他说过,他的前头还有两个姐姐,或许是贫病或许是生来女人不受重视,她们都没有长成。所以金锁的生命对这个家庭何其重要?可是金锁小的时候偏偏体弱多病。他记得小时候总是肚子疼,每次疼起来,先哭的是妈妈。因为妈妈看着他疼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疗救他,既着急又心痛。后来他才知道其实是肚子受了凉,用热水袋子焐一焐就好了。有一次肚子疼,妈妈想着法子哄他,为他炒了一锅刚晒干的花生,他吃得好香。可是肚子不争气。妈妈只好又将他背到乡村医生的家。医生在检查的时候发现了他兜里的花生,医生直接将花生掏出来交给了自己的儿子,金锁恨医生贪婪,后来就抵制着不到医生家里去看病。妈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他也始终没跟爸爸妈妈说。他心里想,有很多事妈妈也帮不了。所以他心里一直就记恨那个乡村医生。他记恨别人的贪婪,他不承认自己的小器。那一个年龄花生是他的最爱,夺人所爱是不道德的。因为记恨,他离开家乡后一直还默默地关注着乡村医生。可能是贪婪招来的报应,贪婪的乡村医生收获了一场牢狱之灾。乡村医生那一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杆猎枪,他一个人深夜走进大山打野猪。真正的猎人们都劝他,他哪里听得进?结果他将在山上伐木的人当成野猪。一枪开火就听到倒地声音。可惜叫唤的却是人的痛苦呻吟。丁成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此时此刻他触摸到自己心底最柔弱虚软的所在,他想起妈妈的呼唤,想起老家的房屋,想起老家门前的斜阳夕照。他甚至想起他最记恨的乡村医生。小时候的家,不管富贵还是贫穷,永远都是游子梦中宁静的港湾。
作为市检察院反贪局长丁成吉,在行政拘留所和刑事拘留所这“两所”工程建设奠基的时候,他来勘察过督办过。没有想到的是他是第一批“享受”拘留所新房子的人。高和超没有再催他,只是在边上静静地观察他等待他。高和超的高明之处就是看别人洞若观火,或许是他爸爸留给他的“遗产”,高和超小时候常听爸爸说他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,靠的是什么?一来是命大福大造化大,二来是机智灵活。勇敢是必要的,但是大敌当前硬拼不是明智的选择,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最后消灭敌人。爸爸的机智让高和超在官场上游刃有余。但官场怪就怪在有人想出头就真的升上去了。稳打稳扎必须要有甘当配角的准备。丁成吉敬重高书记的稳重大度,但并不赞成他遇事三思而后行。丁成吉是山民的儿子,他没有太多官场智慧遗传,他富有的是执拗倔强。
拘留所长汪旺盛这时从所里追出来,早早地将双手送给高和超:“高书记好!你亲自来接丁检?”
高和超面无表情:“怎么样?你没有亏待老丁吧?”
“哪里敢?丁检察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嘛!”
高和超很不客气地说:“不要喊他检察长!他本来就不是检察长,反贪局长就是反贪局长!再说了,他从你这里出来后就再也当不成反贪局长了!”
汪旺盛还想说什么,高和超已经没了兴趣。汪旺盛只得知趣地闪在一旁傻笑。
丁成吉此时倒成了局外人,他一言不发,只冷眼旁观。说实话汪旺盛没有亏待丁成吉,当然也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,当他丁成吉是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款待他。他只是公事公办。都是执法人员,他丁成吉自然理解。能做到不落井下石就算是正直的人了。汪旺盛一定不知道市委副书记高和超会亲自来,否则他是不会放过每一个迎合领导机会的。
早年的拘留所在老市区,那里人声嘈杂,出过很多事。老所长也姓丁,丁成吉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。丁所长这样的人,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,不会多走一步路,往往让人只记得他的姓就足够了。丁所长是个很仔细的人,却偏偏误放了一个嫌疑犯。被错放的人很快追回来,可副所长汪旺盛不是个省油的灯,所长的位置已经向他招手,他不能放弃。他主动向公安局领导检讨,拘留所是干什么的?今天能错放一个,下回能保证不错放?所长能错放人,其他干警能保证不错放?公安局领导见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,心里不耐烦,面子上还得安慰他:你主动承担责任是好的,可他是所长你只是副所长,轮不到你来负责。你先回去吧。
汪旺盛的检讨提醒了公安局领导,这事如果不闹出来,内部处理也就算了,既然已经公开,不如就这个机会在全体干警中开展一次警示教育。另一方面安排人将丁所长失职罪移交到检察院。这样做的好处是,人也抓了,警示教育也做了,公安局分管领导撇清了自己的干系。丁成吉接手丁所长的案子,心里有点为丁所长抱不平。那天丁所长不当班,值班干警电话告诉丁所长,当班副所长汪旺盛老婆突然发病。出于责任心,也是出于关心,丁所长赶到所里代班,偏巧就出了事。丁成吉在调查取证的时候知道汪旺盛是有责任的,所以他力主从轻发落丁所长,也不必追究副所长汪旺盛的责任,因为本案未造成严重后果。他也没有提出扩大侦察范围,说到底是个责任事故,不是恶意犯罪,只要能起到警示作用也就达目的了。案件处理之后汪旺盛确实千恩万谢地感谢过丁成吉,丁成吉只是说,“我们办案只是对事不对人!今天你是轻松逃脱了,但不一定没有下次,你好自为之!”
丁成吉铁面的话语让汪旺盛觉得这个人好难接近,感谢的心情也就一笑勾销了。丁成吉被拘留期间,汪旺盛当然不必再挑明这事,但现在高书记亲自来接丁成吉,为了证实没有亏待过丁成吉,就自称 “老朋友”了。
丁成吉对“老朋友”汪旺盛笑了笑:“书记我们走吧!”
汪旺盛忽然想起什么,就快步上前拦住高和超说,“高书记,听说万如松被纪委双规了!”
高和超很讶异:万如松?什么人?
丁成吉说,是建平县公安局长。
汪旺盛连连说,是他是他,听说他开车撞死人了,被你们纪委双规了。
高和超注视了汪旺盛一会,厉声说道:你怎么那么无聊!
在高和超的车上,高和超正式通知丁成吉,市委已经作出决定,免去丁成吉市检察院反贪局长的职务,调整到市纪委任检查室主任。丁成吉立刻反应强烈地说,“市委这样做,等于默认了我犯过罪,我在检察院工作二十年,为什么不能留在检察院从事我熟悉的工作?”
`“市委知道你会有想法,所以李书记让我亲自接你出来。我现在就送你到李书记那里去。他特意约你到紫云山庄,他要当面和你谈谈。”见丁成吉粗声喘着气,高和超接着说:“成吉啊,我们是老朋友了,你要听话。你见过有几条裤子能拧过大腿的?”
李平凡早早在紫云山庄的“总统套间”里等着丁成吉的到来。紫云山庄是荣城市唯一的五星级宾馆。宾馆建成五年来,总统套间没有接待过一位真正的总统,接待最多的是李平凡。丁成吉也不是第一次来,过去他常来这里向市委汇报重大案件,因为保密的需要,很多重大的决策或者是人事安排的决定都从这里发出。山庄坐落在昭明山南麓,环境优雅安静,因此差不多成了李平凡的第二办公室。总统套间自带游泳池,这是李平凡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。总统套间主房的周围是警卫或秘书的休息室,也就是说,这一层每当李平凡住进来的时候,副书记和常委是不在这一层住宿的。总统套间有五个大小会客室,最大的一间其实就是一个小型会议室,里面安装干扰设备,可以屏蔽外来电讯,手机是无法拨出或接听的。丁成吉和高书记走进小会客室的时候,李平凡正慈眉善目地端坐在皮沙发上。和他并肩而坐的是紫云山庄的主人申中华。见成吉走进来,申中华迎上来握住丁成吉的手。李书记也站起身来,但他没有向申中华那样迎上去,他只是站在茶几旁等着丁成吉走过来。丁成吉走近沙发却并不想握手,他只是轻轻触摸着书记的手,他感觉对方手上虽然用力,嘴皮子却并没有动。成吉一贯这种抵制刻意做作并且表里不一的官场习气。他态度也冷冷地问道:“李书记今天找我来有什么好事?”
高和超见此情景便低声喝道:“成吉!注意你的态度!”
李平凡并不介意丁成吉的态度,他似乎没理会成吉这一问,只是依照自己的思路和善地说道:“成吉,来坐。今天我们坦诚相待,你有什么尽管说。”
李平凡选择紫云山庄自有他的道理,常言说人要衣装,佛要金装。佛如果没有金色装饰,那一尊泥胎有谁会敬畏谁会虔诚供奉?这紫云山庄的总统套间今天就是他李平凡的龙宫宝座,他要借这一块宝地弹压下属。但是现在毕竟不是封建社会,所以山庄这样的地方又极具亲和力,从本质上说山庄是休闲自在的去处。这就是恩威并重的最佳选择。
成吉知道自己遇上了高手,本来是他丁成吉提问,现在李平凡这一答,变应对为追问,皮球很轻松地踢到他这边来。申中华见成吉和书记言来语去,开场并不顺利,他怕场面上人多了会尴尬,就不失时机地说:“书记,成吉,你们谈吧,我去给成吉安排晚餐洗尘。”
李平凡就转身对高和超说,“老高你也委屈一下,让我们两个男人好好聊聊,我相信没有什么不好沟通的。”
高和超不再好坚持留下陪“两个男人”,就知趣地走了。可高和超一走,一时间两个男人之间却出现了冷场。李平凡是以逸待劳,他要等丁成吉放炮。
丁成吉凭借多年办案的功夫,惯常冷眼审视别人,因此一时也无话。他见李平凡方头大耳,真正是“两耳垂肩”的帝王面相。可他名字却叫做“平凡”。成吉不懂相术,也没兴趣研究相面,他对自己说,如果不是因为李平凡的儿子李炎秀,他丁成吉也承认李平凡是位值得信赖的领导。让成吉奇怪的是,李炎秀却长得猴头猴脑,不知道李平凡是不是萌发过要做DNA的念头,当然,李炎秀的眉眼间还是能见得李平凡的印记。
终究是丁成吉打破沉寂:“是你们一手制造了我的冤案,我要申请政府赔偿!”
李平凡像父辈一样地笑笑,“成吉你是太天真!你是学法律专业的,在政法系统工作这么多年,本不应该说这样幼稚的话。政府赔偿是平常百姓在无援无助的时候常挂在嘴上的说法,你是我党的县级干部,所谓的政府赔偿对你有任何实际意义吗?”
“那么我要求你们为我平反昭雪是理所应当吧?”
“呵,呵,呵。市委安排你到纪委任检查室主任,这就是一个明确的态度,就是对你的肯定!”
“你的好心我心领了,我知道你是为你儿子清除障碍,你这样做很明显是把我清理出检察队伍!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反贪局长白当了?”
“成吉啊!你其实知道我的为人,我这人,是遇软则软,遇硬则更硬!今天自从你一进门,你就始终没给我好脸色看!我在荣城当了十年书记,没有两把刷子,能坚持到今天吗?牢骚人人有,我也有牢骚!跟我一年当市委书记的,有的当了一届就升副省长了,我都快满两届了,谁来管我?成吉你要记住,调整你的工作岗位是真心照顾你。你总是在风口浪尖,说不定性命难保你知道不知道?再说了,我无论年龄还是职务都远远比你大,放下年龄不说,就说我的职务,也至少是你的现管!我没见过你这种不识时务的人!好了好了,我这话可能有点重,但我是真心为你好。你以为我想当你是眼中钉?”
成吉却仍然坚持说,“我愿意辞职也不愿受这种窝囊气!”
李平凡不再接成吉的话茬,他知道自己的火候已到,该说的都说了,要给对方留下思考的余地,他李平凡毕竟是上 司,不是他丁成吉的同僚,该给的面子要给,该显示无可争辩的威严时当然不能迁就。他仍旧笑笑地说,“来,我让你见一个人!”成吉还要说什么,李平凡拦住了他:“我们今后有的是时间交流,今天就不说这些了。”说着,不由分说,站起来将成吉推出小会客室的门。俩人沿着宽大的走廊跨越大约三、四个房间,李书记敲了敲门,门立即朝里打开。成吉一见是郑思奇,立刻傻子一样定在门外。思奇却是有准备的样子,她低下头轻声招呼道:“进来吧。”成吉虽然意外,可心里还是想见一见思奇。他知道思奇是有情意的人,她一定是受到太大的压力。李平凡见火候已到,就抽身离开了,并且顺手在外面关上了客房的门。
郑思奇掩面而哭。成吉更想哭,虽然各自要哭的内容不尽相同,但这一对欢乐夫妻如今劳燕分飞咫尺天涯,两人悲痛欲绝的感受却是相同的。他们有过太多的欢乐,却不能共渡患难。成吉一忍再忍终于没能哭出来。哭,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。成吉自小就告诉自己,有泪也要在没人的地方流。与其让别人同情,不如自己担当。
成吉在乡下长大,有一年成吉家遭了大火,家里烧得寸草不留,成吉爸回来的时候,见成吉妈妈出奇地冷静,心里倒是急了:“这叫我们怎么过啊?我们靠什么活呀?”妈妈只说:“怎么过?慢慢过呗!愁着哭着能过?”邻家荣大婶送衣送粮,给予成吉家百分百同情。爸爸从山上砍来一些竹槁子要搭一个临时窝棚,却找不到生根的墙。邻家荣大婶主动将自家山墙提供给丁家,邻里和睦相处三年。成吉爸爸妈妈起早贪黑甚至成为荣家夫妻吵架的因由,荣大婶总是抱怨丈夫偷懒。荣家男人因为这个,就不爱搭理成吉爸爸妈妈。等到成吉家又建起了三间大瓦房。两个邻居家却一变而为仇雠。起因既简单又复杂,简单的是,成吉家新房比荣家房屋超前一尺。复杂的是,成吉家房屋在西头,按风水上说,西边成吉家的房屋超过东边荣家的房屋,影响了东头荣家一家今后发旺。荣家男人将儿子的名字改为“荣升”,寓意将来一路荣升盖过丁家。荣家大婶怒视着成吉家大瓦房,无情地咒骂成吉家要遭天火。荣家大婶一手持砧板,一手持菜刀,菜刀往砧板上剁一下骂一句,这是她能想到最恶毒的诅咒方式。那时成吉还不十分懂事,他只记得荣家大婶突然就停止了咒骂,成吉见大婶单薄的短裤湿了一大片。原来大婶有这个毛病,她一激动,小便就禁不住。那时成吉就和一帮坏孩子笑大婶太沦陷。虽然少不更事,可现实教会了他读人生这本大书。成吉认为,大凡是人,无所谓是好人还是坏人,坏人不会生来就是坏,比如荣家大婶,她算是好人还是坏人?有时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只是一念之差。
成吉扯了几张手纸递给思奇,思奇揩干净眼泪,刚要说话,又哭出声来:“成吉我对不起你!我不希望你原谅我,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!你就当我是个坏女人!”
成吉说,“好人坏人要看什么人来评判,要看站在什么角度和立场,我被关在看守所将近三年,三年来人人都看我是坏人,那么你也认为我是坏人吗?”
“成吉,如果你不嫌弃,你搬回来住。”
“不!”
屋子里一下就沉默下来,俩人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只觉得已经过了千年万年。最后还是思奇说:“成吉,你心里有什么你说出来,怎么说我都不怪你,是我亏欠你的”
成吉仍然是一个字:“不!”
思奇一时没能理解这一个“不”,是什么都不想说?是不怨恨?是不承认思奇亏欠?
正在尴尬之间,申中华来敲门,他首先招呼成吉:“成吉,为你洗尘的饭已经准备好了,我们下楼到餐厅吧。李书记和高书记都要亲自陪你喝一杯。思奇一道参加。”
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已经过去,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,成吉确实饿了。他眼前又浮现斜阳下自己的身影,又闪现妈妈的脸庞。成吉这才有心要打量一下自己,他不是用眼睛打量,而是用心打量了一下自己,他觉得自己的形象一定很狼狈,在看守所他享受每天四块钱的伙食,饮食的质量是怎么样地差就不必为外人说道了。现在的他已经是饥肠辘辘,他甚至听到自己肚子一阵阵地叫。可是他不能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,他象一只小鸟,始终爱惜自己的羽毛,所以他不容置疑地对思奇和申中华说,你们先下去,我洗完澡再来。思奇注视了他一下,成吉知道,她是没有忘记自己为成吉拿换洗衣服的习惯。成吉装作没看见,自顾自地也往外走去,他是要到高书记的车上取自己换洗的衣服。
还没等洗完,接待处长就已经在敲成吉的门了。成吉穿好衣服从容走出房间的时候,接待处长十分恭敬地说:“姐夫!书记已经等您很久了。请吧!”
成吉没回答他,他想告诉接待处长,请不要喊我姐夫,我过去不是你姐夫,现在更不是了!可是他没有说,他想,没必要太过锋芒毕露,这个接待处长只是个小人!成吉不想搭理郑处长的另一个原因是,他是听不惯郑处长这个“您”。因为南方人平常说话是不这么称呼的,接待处长显然是山东的骡子学马叫,让人听起来十分不自然。接待处郑处长并没理会成吉的回答,他跟在成吉的后面仍是小步快走的姿态。成吉知道,这样的恭敬不是冲他丁成吉的,是因为今天他丁成吉是书记要等的“客人”,成吉自然不必多情致谢。
不料想成吉在走廊里遇到一位熟人,那人打量了成吉一下,似乎要肯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,成吉也注视着他,那人情急之下就伸出双手:“是你?你放出来了?”
接待处长就说,您这是怎么说话呢?什么叫放出来了?难道说是逃跑出来的?
那个人很尴尬地说,哦?我不是这个意思,对不起!我是说,丁局长你好!你吃了吗?没吃,就和我们一起喝杯酒。
没等成吉回答,接待处长说,您是怎么说话呢?难道丁局长是要饭的?您成心要请,也得提前邀请客人呐!
那人突然就火了,指着接待处长的鼻子骂道:“日你妈!我这样说不是,那样说也不是,你到底让我怎么说?我这是跟丁局长说话啦,你算是哪根葱?”
接待处长是见过世面的人,他不急不慢地说:“您哪儿自在您到哪去,李书记在等着我们喝酒呐!”
那人回了一句:“日你妈你就是一条狗嘛!我就是看不惯你狗仗人势!”
成吉见那人骂得过分,就说:“人各有志,你不能开口就骂人是狗!他是狗,我们不都是狗吗?”
接待处长却显得很洒脱:“哥!您别跟他一般见识!”领着丁成吉绕过那人径直来到餐厅,大声通报客人到来。
李平凡见成吉姗姗来迟,就绷着脸说,“你的架子真大呀!我们等你,黄花菜都凉了。”
成吉知道这是书记的分寸,在众人面前,书记当然要有必要的威严。他不想理会,就径直走到属于自己的位子坐下。待他环视周围的时候,突然一惊,他看到李平凡的公子李炎秀也在席间。李炎秀很有分寸是站起来向丁成吉打招呼:“丁叔叔好!”
成吉又是一惊,他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位大侄子?
申中华不失时机地站起来,“李书记,今天你请客我买单,你剪彩吧!”
李平凡开心地笑起来。他笑,从来都不是那种哈哈哈地大笑,他嚯嚯嚯地笑,笑得极有分寸。他也不是在所有场合都会嚯嚯嚯地笑,只是他让你感觉应该放松的时候,他才会嚯嚯嚯地笑。在更多的公众场合,有时他能在突然之间收住笑声,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。好像他的情绪是人工雕琢的,能收能放,该收即收,该放又能自然地放出来。李平凡说,“嚯嚯嚯,今天我们揩紫云山庄的油!申中华他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,我们是不吃白不吃。来来来,大家开怀畅饮,不醉不归!”
李平凡有意绕开今天请客的主题,将晚宴有意淡化成打秋风,好像市委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。他这样淡化的用意还在于,强调个人感觉和友情,书记和你论友情就是抬举你,等到书记有一天向你挥舞大棒,那就一定是你不识时务了。接待处长及时将斟了半杯的酒端到书记的眼前:“您请!”
书记仍面对着大家说:“给你哥——不,给你姐夫也斟满!他是今天的主角!来!第一杯我们共同为成吉压惊!”
书记这一开始,大家纷纷敬起酒来,起初大家都要先敬李平凡,等到郑处长敬酒的时候,李平凡发话了:“今天是为老丁洗尘,都不要先敬我呀!”
郑处长连连说:“下不为例,下不为例!”
书记摆摆手:“就此为例!”
等到接待处长敬完了丁成吉的酒,书记这才端起酒杯招呼道:“来,我敬你!别站别站,都别站!站了罚酒!中华呀,你这位处长很敬业,服务周到哦!要好好提拔!”
接待处长不仅站起来,还端着酒杯绕过众人,走到李平凡的面前,将自己的酒杯端得比书记的低:“书记在上我在下,想搞几下搞几下!”
“想搞几下搞几下?你以为你是花姑娘?”
李平凡的这一句话引来一阵大笑,郑处长说:“书记您真是幽默大师!”
笑声刚停,李炎秀端起酒杯:“丁叔叔,我敬你一大杯!你随意!”话音一落,已经将一大杯白酒倒进自己嘴里。
成吉知道这一杯酒大概有二两五的样子,如果这样喝,两杯就醉了,最多三杯就是大醉了。他当然也是“酒精(久经)考验”的。他喜欢喝一杯,但这样大杯喝,他受不了。他不经意地看了看李平凡,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必在意李平凡,但不能不在意。李平凡护犊之情就写在脸上。李平凡什么时候会将喜怒挂在脸上过?丁成吉没再多想,他毅然端起自己的酒杯,甚至还加了一点,表示自己没有取巧,一仰头眼一闭,也倒进喉咙。咽下苦酒后还没忘记举杯亮了亮,证明滴酒没剩。
郑思奇就坐在成吉的身旁,她不免有点着急,便低声叫了一声:“成吉……”
成吉人来疯似地,又举起酒杯:“中华!是我兄弟就来一杯!”话一说完,又一仰头将酒倒进喉咙。
思奇坐立不宁,她悄声走向李平凡,跟书记耳语了几句,提前离开了宴席。申中华觉察到了这情景,就抬眼示意接待处长送送他姐姐恩奇。
高和超大声提醒成吉:“吃点菜压一压!”
丁成吉刚刚要举起筷子,李炎秀道:“丁叔叔,难得你今天超爽!我们再来一杯好不好?”
“好!酒嘛!水嘛!我丁成吉什么时候怕过!”
众人散尽后,成吉已经是烂醉如泥了,申中华两手用力地架着他。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。申中华想牵他到厕所用力将酒吐掉。可申中华自己也有九成醉意,心里想着,脚下用不了力。只得分别瘫坐在沙发上。成吉不自觉地向申中华这边靠过来:“中华!我知道你是我兄弟!我丁成吉没有私利!要我死没问题,可就是不能让我不明不白送死!”
申中华的舌头也打转转了,他像成吉一样,心里还清醒,他试图拍拍成吉的肩膀,却扑了空,差一点跄倒,定了定神他说:“成——成吉!今晚什么都不要、噢——讲!睡!睡!酒后失失言就不不好了。有话明天再再讲。”
两人这里还在说话呢,申中华已经听到成吉的呼声。
成吉昏睡了整整两天。等他醒来的时候,发现申中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,他歉意地对申中华说,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,我一定是出尽洋相了。
申中华就说:“你还记得你醉酒的样子吗?你还没进房间就喊着要花姑娘!”
成吉被吓得从床上跳下来:“真的?我真的找你要花姑娘了?”
“还好你酒醉心明哦!你还没那么差劲,你又不是日本人,哪里会要花姑娘?说真的,我只怕你酒喝多了,有想法没办法!”
“你是说我身体有毛病?我也想呀,但是人是有道德底线的。我一贯坚持的原则是要想当官就别指望发财,要发财就像你这样,放弃官场的既得利益。”
“不过,成吉,说真的,我有时就想,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是假正经?吃喝玩乐都是大多数人向往的事,为什么要严格禁止呢?封建时代对人的禁锢那么多,不同样有娼妓存在吗?如果共产党员真能做到严格要求自己,为什么每一个贪官后面必有一个情妇呢?”
成吉说:“你已经不是共产党员了,所以你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了……”
申中华说:“我怎么就不是共产党员了?你什么时候开除我了?”
成吉知道自己失言,就说:“你是资本家,还能算共产党员吗?”
申中华刚要说自己是红色资本家,话没说完,高和超已经敲门进来。他告诉成吉,省纪委办案组最近要来荣城办案,所以市委要新任纪委检查室主任丁成吉立即到任,做好配合省纪委办案的准备。
高和超送成吉到市纪委上班的路上告诉成吉:“你到纪委后,小事向副书记汇报,大事直接对我负责!”
成吉这才知道三年的变化已经算是大了,高和超现在不仅是市委副书记,还兼任市纪委书记。他上班仍在市委,市纪委只留下他一间空置的办公室。
高和超交给成吉一封申诉信说,纪委办案和反贪局办案有不同之处,你慢慢会适应的。在你适应前,我交给你一个任务,这是一位老同志的申诉信,你负责办一下。我不一定要结果,因为申诉复查是案件审理室的事,我只要你尽快熟悉纪委办案程序。成吉接过申诉信仔细看了看,申诉信不长,只有两页纸,申诉事实很简洁,申诉要求也很简单,要求组织给予平反。起初丁成吉对于用“平反”一词很奇怪,事隔几十年,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来平反?再一看申诉人,觉得更奇怪了,不禁问道:“申凤?这不会是申中华的妈妈吧?”
高和超很平静地反问:“这有什么不对吗?你别以为对申中华很了解。当然,他妈妈当年的事,他知道得也不多。你不要多问了,避免受别人观点的干扰,你自己拿主意。去办吧。”
成吉的副手是位女同志,叫严慧。她很热情:“主任来啦!上个星期就听说你要来。我已经帮你收拾好办公桌了,椅子也是我找办公室才换的新的,原来的那张椅子三只脚,嘿!老主任临退休前懒得管的,就一只放那儿了。”
成吉打量了一下严慧,小巧的身材,梳一个简单的发结,脸上光鲜滋润,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。见她真诚热情便忙回答严慧:“谢谢你,辛苦了!我对纪委工作不熟悉,还要请你指教。”
“噢!主任你真谦虚,你是办案专家呀!纪委办案和检察院办案应该没太大的区别吧?反正你经验丰富,用不着跟我谦虚的。我会做好本职工作。”
成吉觉得这女人暖暖的,挺喜欢的。通常情况下,成吉不喜欢女干部,总觉得女干部还是脱不开婆妈那一套,如果三个女干部攒在一起,谈话的内容也还是少不了孩子呀柴米油盐呀,甚至还会商讨驽夫术。女干部官升大了更麻烦,跟男性没什么区别。荣城市就有一位女市长姓铁,个子高,大嗓门说话,每到一个视察地点,她两腿一叉杵在那里,活生生一座铁塔。成吉经常在心里称她夏铁塔。
听严慧的口音带有京腔,成吉问:“你不是本地人?”
“嗬!我是本地人,我从小跟爸爸在部队长大的,所以就南腔北调了。”
成吉觉得如果再问下去,就类似办案了,就没再说什么,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,拉开抽屉,里面安放着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条例,不自觉地又打量了一下严慧。严慧似乎已经关注到主任的神态,就说:“对了,申凤案件的卷宗我也从档案室调来了,放在你的文件柜里。”
“谢谢你。你真细心!谢谢谢谢。”
“谢什么呀?从现在开始你是亨特,我就是麦考尔!”
成吉被她逗笑了:“中国人很少有幽默感的!”
“你想呀,一间办公室就我们两人面对面,如果不偶尔幽它一默,那还不闷死人了?你不喜欢呀?你不喜欢我会改的!纪委干部也是人嘛,是不是?”
“没有没有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都是老大的人了,不必为了别人改变自己!只要坚守做人的底线,我看怎样都行。”
严慧甜甜地笑了一下,没说什么。成吉感动这女人的分寸,毕竟是上班第一天,也没再说什么。
申凤案件卷宗装订成厚厚的两大本。最奇怪的是卷宗内还有另外一个系上带子的纸袋,外面用毛笔写上“物证”两字,黑黑的字格外显眼。成吉解开纸袋,里面装着一条白圆点红底的女人短裤。成吉反复看了看,看不出异样,就又小心地将这物证放回袋里。调查笔录的纸已经发黄,从笔迹上看,当时参加调查的人至少有三组。笔录是三组不同的调查人员所做的记录。有些字迹因为潦草,或者因为年代久远而混沌不清,难以辨认。成吉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,将卷宗看完,也大致梳理清楚案件的脉络。
申凤那年28岁,担任荣城地区物资公司业务科长已经好几年了。单位上的人都认为申凤是“实女”。实女的意思是不能生伢。正是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,28岁的女人看上去仍是二十二、三岁的姑娘样。没有小伢拖累,申凤将心思全部花在工作上,所以业务水平很突出。公司总经理梅国栋十分欣赏她。可她的丈夫过家伍却十分着急。过家伍在家里排行老五,名字也简单,爹妈给的名字就叫家五。学徒的时候,掌柜说,老五啊,我给你五字前面加一个站人旁吧。解放后掌柜的商行归了国家,家伍因为识字,刚解放又需要人,家伍就成了国家的人。国家的人不能再叫家伍,就改名叫过常龙。老五家族不缺儿孙,可老五是家族最有出息的人。他老五这一脉最能长家族志气,怎么能没有承继的人呢?老五带着申凤走过了很多大医院,结论都是女人没什么问题,能生育。不仅能生而且可以多生。申凤甚至给老五搞烦了,就对老五说,不如你也去检查检查吧。老五说我一家三代雇农,根红苗正,不像你地主家大小姐,我哪儿会有毛病。申凤哭笑不得:“这身体有没有毛病好像跟三代雇农不搭界。”由于老五的坚持,结婚六年来老五一次也没检查过。后来老五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。无论春夏秋冬,老五的皮肤都是燥热的,但是又总不见有汗,正因为没有汗,皮肤奇痒难耐。人整天显得没什么力气,总是说头晕,脾气也再不是小学徒时养成的能忍能让,有事发火,无事也会摔杯打碟。申凤就逼老五去医院检查。老五被逼急了,才跟申凤说了真话:“好不容易熬到荣城地区物资公司副总经理,这是过家三代积德才有的善果,哪能因为身体的原因丢掉了乌纱帽子?”
“你就是当了总经理,可是你无后,有再大的家业又留给谁呢?”
老五这才在申凤的陪同下走进了南京一家大医院。让老五难堪的是,医生要他用手挤出精子,并且装在一只试验的瓶子里。第一次竟然没有成功,等待大约一个小时后,才终于将那糊状的东西收集到那管子里。精液分析结果:偶见精子,低级精母细胞发育阻滞,导致精子天生低下。根据生精细胞学分析,属于睾丸性生精障碍。老五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,他在追问病因的时候,医生也追问他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。后来医生终于初步推断,造成老五睾丸生精障碍的原因最大可能是,老五家一直在产棉区,从小到大食用生棉籽油,至18岁离家才不食棉子油。有了这个推断,再做睾丸活检,确诊为棉酚所致生精障碍(这是病)。医生告诉老五和申凤,临床表现的不育症不一定都是病,生精障碍才是病。
那一年老五查出病来是1957年。那为什么说食用棉籽油又能造成生精障碍呢?医生告诉老五他们,也就是今年,我国学者刘宝善发现食用棉籽油可引起不育,生棉籽油中含有的棉酚是抗生养的有效成份。医生还告诉老五和申凤他们,这种病是不可逆转的。或者可以说,治愈的可能性很小。医生给老五开了药,很郑重地对老五说:“如果你运气好,可能会出现奇迹!我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。”
老五几乎被这检查结果打倒。他在家里躺了两个星期。到第三个星期,他有了新的想法。他要谋取物资公司总经理的职位。这叫做东方不亮西方亮,他老五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!他要申凤帮他。申凤不理解这“帮”是如何地帮?她是他的合法妻子,他有困难,她当然会帮。可是老五提出的“帮”法,申凤无法接受。老五让申凤写信揭发总经理梅国栋,理由是长期霸占副总经理过常龙的老婆申凤。
申凤抵死也不答应老五的疯狂要求。
老五有办法治老婆。他每晚都要折腾申凤,申凤起初只当是老五心里难过,过一个时期自然会平静下来。谁知道忍耐了一个多月,老五还没有罢休的意思,他甚至对申凤说:“我不搞你,你也会跟别人瞎搞,你是我老婆,你就是我牵来的牛骑来的马,任我骑来任我打!反正我不能让别人占了你的便宜!”
申凤也不吵,也不闹。她跟老五说:“老五,你不是想当总经理吗?你如果想当,你就乖一点。要不然我把你在家里欺侮我的事报告给组织,一闹出去,你从此别想当官了!”
老五确实乖了。申凤提出两人分床,一个星期只能过一次性生活。否则就闹出去,闹离婚!
老五过去曾经说过,他和申凤有“阶级仇恨”。老五出身地道的农民家庭,申凤家是大地主,上过很好的学校,如果不是解放,申凤这样的大小姐是一定不会“下嫁”过常龙。解放了,过老五才有机会由蛇变成“龙”。老五家里因为贫穷,就让他放牛,可他天生懒惰,他将牛放在山上,人却躲得远远的。有一天他来到村私塾,见那里的孩子坐在房间里打呼噜,他看得稀奇。当然挺羡慕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。他甚至喜欢上这里的环境,因此每天必来。时间久了,他竟然能背出三字经,还能“小和尚念经——有口无心”似地背出《幼学琼林》。私塾老师也发现了这个孩子,并且对这孩子产生了兴趣。有一天放学后,私塾先生叫住老五:“老五!你想念书吗?”
“想!”
老五的想,是想清闲自在,他并不知道读书一旦成为功名追求,会有多么痛苦!
私塾先生是个有心人,他特意抽时间到老五家进行了家访。他也很直率地劝老五家长,说这孩子天生不是种田的料,不如放他一条生路,让他跟我念书,识得一个人名字,然后让他到商行学徒。老五的爸妈虽然不识得大字,但为人却开通,也许是因为家里孩子多,既然是先生给指条活路,就听任先生的指点。
谁知道这商行小学徒却从来不偷懒,一手算盘打得溜熟,很快取得东家的信任。东家说:“我如果有一个女儿,一定要招你做上门女婿!”很快老五成了“二东家”。人在苦处的时候向往着甜,真正尝一到了甜,就会奢望得到蜜。老五还没有得到蜜的时候,解放了。老五就将没有得到的归罪给东家,他勇敢地检举东家的剥削,受到了新政府的信任,东家的商行成了新政权的合作社。
解放后因为他是贫苦出身,就被吸纳到物资公司当了主办会计。会计是国家干部身份,他认为无论是能力还是业务,都比扛枪出身的梅国栋强。老五经常说,贵人自有天助。不久果然有“贵人”帮助老五。一位“知情人”向行政公署监察委员会写了一封检举信。“知情人”的信言之凿凿:梅国栋身为共产党员却贪污腐化成性,他把公家的暖壶占为已有。更为严重的是,跟本单位业务科长申凤长期搞不正当男女关系。申凤的丈夫过常龙是本单位副总经理,因为是旧职人员,胆小怕事,一直忍让退缩,梅国栋却更加放肆,竟然借机让申凤婚外怀孕。申凤的丈夫过常龙在解放前享受资产阶级生活,一直不能生育。但是最近申凤检查发现怀上孩子,显然是梅国栋的孽子。
行政公署监察委员会很快组成了调查组,分别对梅国栋和申凤作了三个多月的调查。申凤抵死不承认自己跟梅国栋有不正当男女关系,只承认是上下级关系。单位同事们的说法不一,申凤和梅经理的关系好,但她丈夫和梅国栋关系也好。申凤到底和梅经理有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,这谁也说不准,关键看她的丈夫,她丈夫都不说,别人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说。总之是不好说,说不准!有一点几乎是大家共同证明的,梅国栋工作作风简单粗暴,军阀作风严重!
案件卷宗中看不出对梅国栋是如何处理的。对申凤的处分决定是一年后作出的。根据时间推算,申凤收到决定的时候,正是孩子出生期间。监察委员会通过大量调查后,对申凤案件作出组织结论。组织结论的措词经过认真考虑:申凤同志和梅国栋同志(另案处理)不正当男女关系,经过调查,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。鉴于申凤同志的行为造成恶劣影响,给予申凤同志开除党籍处分。
成吉看完卷宗后,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,办案本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,却草率到“查无实据”也要给当事人一个严重处分。这是不是星空部门办案和司法部门办案的区别?如果有区别,自己为什么也会因为“查无实据”而被关呢?
他决定走访当事人申凤。


第二章


荣城是岳飞打败金兵后收服的城池。高宗皇帝认为收服这个城池是个荣耀,就赐“荣城”二字。听说文化大革命前的城门上还有这两个字,现在不知道博物馆里还能不能找到这个“文物”了。荣城市的东南是大山,像一座屏障拱卫着南宋古都临安城。荣城的东北是长江支流水阳江,为南京城阻隔着外来入侵者。因为战略位置重要历来安享军事政治上的礼遇。因为有山有水同样受到诗人书画家的钟爱和亲睐。特有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一方风土一方人情。荣城人细腻温婉,细致体贴中又见许多揣摸和犹疑。荣城人自我嘲笑是“鬼子多”。鬼子多也就是点子多弯弯绕多。荣城人一个最典型的弯弯绕是,见面会招呼说:“哪一天请你吃饭!”下一次见面还会这样说,只是一直就没有落实的那一天。申中华曾经有一次分析给丁成吉听,为什么荣城“鬼子多”?因为南来北往的人多,生意人多,利益纠葛多,所以养成了揣摸的习惯。爱揣摸应该会计较是吧?但荣城人又是宽容的,并不计较小利。成吉认为他说得有点道理,但成吉不理解的是你申中华不是荣城人,为什么对荣城人的性格有研究。中华说,我爸爸是荣城人啊!我的骨子里一直就隐藏着浓浓的荣城人情结,只是我还遗传我妈妈身上北方人的直率性格。
申中华甚至开玩笑说,李炎秀的性格是典型的荣城人性格,总会有盘算别人的鬼点子从他那里出来。
成吉问,听说大清皇帝说江南刁民,是不是说的荣城人?申中华不能回答这个问题,我是学农学的,不懂历史。
成吉想想不服气:“荣城人不是你分析那样好不好?荣城人也有正直正义的,而且荣城人不排外不保守。”
申中华被成吉的神情搞笑了:“成吉你又认真起来了,我们只是闲着没事瞎聊,其实中国人性格差别不大,只是南北有一些细微差别,有好有坏何必较真?其实荣城是一个移民城市,有很多优点我没说。”
成吉就笑他和稀泥。“你申中华是高级泥水工!”
成吉将电话打到申中华那里:“中华,我要去看看你妈妈!她在江城吗?”
却不料那边传来了申中华不解的声音:“成吉,郑思奇生病住院了,你不知道吗?你们怎么的,也是多年夫妻。先去看看她吧。”
成吉不接申中华的话茬,他咽了咽喉咙,干咳了两声后,对着电话那头的申中华说:“你能陪我一道去看看你妈吗?”
申中华那头却耐不住了:“丁成吉你是头猪!你就是一头犟牛!”
成吉不得不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。申中华在那头还在哇哇地说什么,可他这一会儿的情绪被破坏了,挂断了电话。他盯着电话看了半天,似乎电话就是活物。可是电话它不会一个活人,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!他对自己说,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,我被逼得妻离子散,我哪里反倒成了头猪?我被人冤枉,我不会向任何人寻仇,难道我不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?难道我会像自己影子那样,真是歪斜的?
举在他手里的手机突然“叮呤呤”地响起来,成吉被吓到了。原来是女儿丁丁的电话:“爸!妈的乳腺癌晚期,这一次住院可能要做切除手术!你为什么不能来看看她?你知道妈妈为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吗?她有今天,全是你的固执造成的。你能为我树立一个好榜样吗?”
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,成吉可以对任何人发火,甚至对郑思奇也不例外,但是他天不怕天不怕,就怕女儿哇哇哇。听到女儿的话他立即就会由一根冰柱化成一汪柔弱的水。思奇过去甚至忌妒过他对女儿的这种迁就和感觉,成吉十分不理解她怎么会吃女儿的醋?难道女儿不是你思奇的女儿?思奇索性一醋到底地说,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爱是可以分心的。这个话题成了他们夫妻间的闹剧,也是思奇用来打击成吉的武器。可是这一回,成吉没能从申中华电话后的情绪里走出来,现在他听到女儿的抱怨,心里更加不是滋味,他索性将电话装进口袋,他不想听任何人的电话,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一直就不能理解他的苦衷?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。他承认自己固执,比如这手机的铃声,别人将手机的铃声设置成各种音响,成吉坚持认为手机也是电话,所以最正宗的声音就是“叮呤呤”,坚守有错吗?而且他坚守自己,并不要求别人效仿,这说明他虽固执,但是不偏执。反过来说,你们对我是宽容的吗?是理解的吗?
成吉的手机再次“叮呤呤”地响起来。原来是郑思奇爸爸的电话。成吉很意外,就叫了一声“爸!有事吗?”
郑振不紧不慢地说,我没事。我无病无灾,我只想问你现在怎么样?成吉啊!我相信你会挺过去,你如果垮了,老郑我就看错人了。没有过不去的坎!
丁成吉只是点头,他知道电话那头郑振是看不到他点头的。郑振那边见没有回话,就挂断了电话。
郑振的口头禅就是“没有过不去的坎”。老人家一辈子遇到过很多坎,其中包括女人的背叛。这件事直到思奇妈妈去世后,成吉才知道。而此前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恩爱有加。成吉不能理解一个像火炮一样一点就着的汉子,眼睛里怎么会容得下沙子?老人家一辈子供职在检察系统,对外一直就是一个刚强的汉子,却心细如发。或许他骨子里一直就隐藏着浓浓的儿女情,默默地关注着女儿的婚姻家事,从来都不明说,就如这个电话,他没有说你去看看思奇,他相信成吉是一只响鼓,当然不用重敲。想到这里成吉心底有一个声音就是“思奇思奇”,忘记过去谈何容易?
成吉沿着医院的林荫大道快步地走着。一切都不陌生。参天的大树是部队留下的。院落深处甚至有一片茂盛的竹林,每到春天就能看到稚嫩的笋芽顶着竹衣冒出来。成吉喜欢这竹林。他家门前的大山就是满目竹林。一棵棵竹笋像一个个羞涩的少女,在不经意间挺拔在翠绿的层林中。有竹子的地方就不会有太多的其它树木。文人们夸奖竹子中空而虚心,其实他们不了解竹子的霸气。思奇所在的这个荣城医院曾经是部队医院。因而才有这么大一片竹林。三师换防后偌大的医院就成了荣城市医院。竹林里和这林荫大道上留下过成吉和思奇无数的脚印。有一天下午他和思奇走到竹林深处,思奇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。他坦诚地告诉思奇,他初中的一位女老师急病死在大山里,从那个时候他就想学医,可是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意愿。在思奇的追问下他承认暗恋过那美丽的女老师。因为老师在山里举目无亲,曾经住在他家几年,几乎就是他的家庭成员之一。
成吉对这所医院太熟悉不过。医院既是生也是死的所在。是生还是死,只取决于是否还有一口气。俗话说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炉香。当然更多的是要好好地活。他和郑思奇在这里齐步跨过青年时代,领略了人生第一次。他和郑思奇的婚姻也是在这里由生到死。甚至那天几个公安干警也是在这里逮捕他的。其中领头的刑侦支队汪副队长是他工作上的伙伴,他们几乎是朋友。他温和地对成吉说,“丁局长,我这是公事公办,请你别让我为难!”成吉那时虽觉得突然,可他没对汪副支队长说自己是被冤枉的。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的亲戚,汪副支队长也只能执行命令。成吉十分不习惯地举起自己的双手,将手腕送给副支队长,任由副支队长尽自己的职责。最奇怪的是成吉心里甚至涌过一阵快感,过去看惯了别人戴手铐,心里甚至想感受一下那种冰冷的滋味,现在终于轮到自己的了。他似乎完成了自己多年没能完成的任务,他终于由一名检察官成为一名阶下囚。他曾经借口住院在这里躲过一场劫难。这一回,他躲的不是祸,他是躲不过自己的感觉。
郑思奇一直在这个医院工作。那年丁成吉二十四岁,思奇刚刚二十岁。二十四岁的男孩不算太大,但二十岁的姑娘却让父母担心。不是姑娘不好,是因为姑娘太优秀。丁成吉工作的第二年,他到检察长办公室送案件材料,从山村走进大学的门,然后到参加工作,他还没养成进门先敲门的习惯。他径直走进了检察长办公室,却见检察铁青着脸在骂一个处长。并且摔着桌上的材料卷宗。丁成吉很少来领导办公室,所以第一次见检察长发火。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进还是退。检察长抬眼看了看他,他不自觉地轻声叫道:“郑检,我送材料。”检察长郑振见是丁成吉,似乎不太熟悉,就问:“你,哪个处的?”丁成吉随便说了一个处:“公诉处。”因为那个时候,丁成吉实际是个打杂的,关系在侦查处,人在公诉处。处长这个时候却找到了台阶:“郑检,他叫丁成吉,是案件侦查处的人。”郑振看了看丁成吉,见小伙子还有点精神,就说:“哦?我知道他,去年大学分配进来的。是骡子是马应该拉出来蹓蹓了。郑仕达的案件就交给他,让年轻人独立锻炼锻炼。年轻人没有框框,干扰少。我一直要求你们对事不对人,或者说对事不认人,这样才不失原则,才能让人民群众信任!”
丁成吉是第一次独立办案,他的副手却更加不懂办案。副手老陈是部队连长出身,不太懂地方上的人和事,有点官架子,但人却很温和,很配合丁成吉工作,他认为丁成吉是学法律专业的,比较尊重读书人,总说自己读书少,是个老粗。老陈还有一个好处,一手字写得工整,适合做笔录。老陈对丁成吉的称呼也很特别,别人称丁成吉或者是小丁、干事、丁科员,老陈直称丁成吉为“丁大学”。
老陈和丁大学的工作进展很快,很快就查清了郑仕达的案情。郑仕达是市三中的教导处主任,副校长的候选人之一。郑仕达的老婆是个农村妇女,郑仕达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想摔掉这个老婆。可是这个老婆对郑仕达爸妈一直很好。郑仕达坚持要离婚,到学校吵闹的不是郑仕达的老婆,却是郑仕达的爸妈。郑仕达终于拗不过父母的坚持,一直没能离婚。郑仕达很会认命,既然老婆摔不掉,那就继续过吧。没有了另选高枝的想法,反倒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。郑仕达在教学上成绩很突出,连年被评为市优秀教师。在教师岗位上不到五年就被提拔为第三中学的教导主任。如果不是后来郑仕达碰到了钉字,现在有可能已经是第三中学的副校长了。事件其实很简单。那一天是郑主任带领初三毕业生到第一中学考试化学。考试结束的时候,有一名三中的女学生迟迟不肯离开第一中学,一个人躲在树荫下哭。可能是第一中学的监考老师认真负责,也许是多管闲事。一中教师查看女生胸牌上的姓名,又追问女学生到底遇到了什么事。可女学生就是不回答。监考老师根据经验判断事情并不简单,就将女学生的情况报告给值班的一中副校长。副校长将女学生留下问话,正当女学生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,郑仕达找到了副校长的办公室。不由分说就要领着女学生走出副校长的办公室。一中副校长比较强势,他对郑仕达说,你先带别的学生回去吧。这事我来处理!有外校校长撑腰,女学生有了胆量,也坚持不跟郑仕达走。郑仕达不能再坚持,他只得听之任之。但是临走的时候,他告诫自己的学生:“该说的说,不该说的不要乱说!要考虑后果!”一中副校长叫来了女学生家长,女孩妈妈说,有什么尽管说,有校长为你作主!你要真不说,妈就死给你看!
原来是郑仕达在女学生考试的时候,装作关心女学生,从背后靠近女学生,右手指指点点,左手却在右手的掩护下悄悄伸进女孩内衣,摸捏女学生的乳房。女孩既紧张又害怕,郑老师过去对别的女孩也做过这事,都没有人敢声张。郑仕达小声告诉女学生,只要她服从,郑主任会保证女学生得满分20分。可是郑仕达后来得寸进尺,将女学生捏得疼痛难忍,女学生借口上厕所逃出了实验室。
郑仕达当晚找到了一中副校长,他对副校长说:“校长您放我一码,我会记得您的恩情。最关键是这个女学生一直是我班上的尖子生,如果这事一旦闹出去,我倒霉不要紧,关键是小女孩今后怎么做人。”
一中副校长是位负责任的校长,也是资深校长,他不反对郑仕达这样说,是的,这样的事,过去发生过,也处理过,效果好的,是尽量不要扩大影响面。郑仕达见有点打动副校长,就接着殷勤地说:“老校长,我知道您在荣城教育界德高望重!您一向是提携后进,我很快就要当副校长了,对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!”
一中副校长见郑仕达这样说,不免皱起眉毛,他担心这样一位主任,如果轻易将这件事混过去,将来还要当校长,那么危害是不是更大?郑仕达没能领会一中副校长的皱眉毛。他不加思考地说:“请您放心,女孩的家长我们也做了深入地沟通,是我一时糊涂。她的家长也同意我补助一万块钱。您知道,在农村现在都要争当万元户,一万块对他们来说,可能一辈子也争取不到!”
一中副校长觉得事态更加严重了,就顶了一句:“一万块钱?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,当然是来之不易,可是因此就出卖女儿?”
因为是三中的教导主任发生在一中的事,涉及到校际之间的问题,一中的副校长只得将整个事件向市教育局反映。市教育局纪委书记已经临近退休了,他接到一中副校长的反映后作了调查。郑仕达找到纪委书记门上的时候,纪委书记很诧异:“是你?”
郑仕达知道纪委书记不喜欢弯弯绕,就说:“书记打扰您了!我知道书记您是一位正直的领导!您大人不记小人过!”郑仕达态度十分诚恳,他说自己太喜欢这个女学生了,因为一直是学习尖子,总是有心要培养贫困家庭的学生,用心过急酿成大错,既伤害了女孩的自尊,又有失师道尊严。
纪委书记说:“你们校长是什么态度?这样吧!这事呢,你自己来怎么说也不妥当!东西你带回去!你是知道我性格的,东西拿回去,我能帮的,一定会帮你。东西留下来,我不偏向你也是偏袒你!你回去等候处理,不允许再跑来跑去!跑多了我们反而不便于帮你说话。”
“书记您举手不打笑脸人,您看我的东西既然带来了,您就破例收一回,我下不为例!”
纪委书记有点火:“你还想下次?不要多说了,你是不了解我的脾气!”
三中的校长第二天一早就将教育局纪委书记堵在家门口,校长说:“书记我知道你一贯是关心我们教师职工的,这事出在我们三中,是我教育不严,要怪也怪我。三中在你的关心下这几年发展得不错,不能因为这事影响我们整体形象。再说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,不能因为生活小节问题一棍子把人打死。”
纪委书记有点不高兴:“你这当校长的,护短啊!这是生活小事吗?你既然知道教育不严,就应该加强教育从严治校。不过你说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我倒是赞成。只要事情妥善处理,不要造成恶劣的影响,我当然理解支持你们。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校长保证严格按本校的规定,给予郑仕达同志严肃处理,决定停发半年奖金,责令向女学生父母当面道歉,并赔偿一万元精神损失。三中的校长还带来了郑仕达妻子的原谅书,表示只要自己男人今后对自己和家庭好,就既往不咎。
市教育局纪委认真督促三中,严厉落实了校长承诺的处理措施,郑仕达一再向纪委书记表示:“我一定不辜负书记您的希望!争取当一名合格的教导主任!”
纪委书记眼见着郑仕达流下眼泪,就语重心长地说:“培养一名干部不容易,你要珍惜组织的培养,将来要担当更大责任,不注意小节哪行?你要好好感谢你们校长!好校长就像一个好医生,针药虽痛虽苦,但目的是治病救人!”
郑仕达的案件到这儿就算是了结了。可是郑振检察长接到举报却不放过。那天骂那位处长就是因为郑仕达的案件没有办好。他坚持将郑仕达的案件一查到底。
成吉副手老陈似有顾虑,他告诉成吉,郑仕达是检察长郑振的堂侄。成吉有点不信,既然是堂侄,为什么让我们查这个案子?其实这个案件虽说是公诉案件,检察长如果说不查,受害人没有自诉,完全可以蒙混过关。
老陈对成吉说:“你别不信。我虽然是部队转业到地方的,但我和我老婆都是本地人。本地人你知道吗?三亲六戚七大姑八大姨,总是沾亲带故的关系。我老婆拖后腿,让我别跟你掺和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但是我这人不怕事。再者,我见你一身正气,我也不能打退堂鼓。”
成吉一时有点感动,觉得老陈真是一个好帮手。但成吉这个心里有数,从来不想将好听的话说在口头上。他推心置腹地跟老陈产,案件是检察长亲自交办的,办不好他丁成吉今后无法在检察院立足。再说了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,郑仕达猥亵少女不止这一次,显然郑仕达是教师队伍里的害群之马。害虫不除,后患无穷。
市教育局的新任经委书记也姓陈,是老陈的本家。只是论起辈份两人相视而笑,老陈便说:“唉呀,同年叔侄一拉笔直”。意思是说同年人虽是叔侄辈关系,但又不是过于亲密的叔侄关系,可以忽略不计,可以各称各叫。看老陈主动谦让的意思,应该是老陈的辈份要高一个层次。丁成吉当然更不会计较他们到底谁是叔谁是侄。
小陈书记很敏感,教育局老纪委书记退休后,小陈书记就到任了。小陈书记是行政干部转任的纪委书记,也许是对纪委工作的新鲜感觉,更多的是责任心,他到任后不久,就听到教师们反映了郑仕达的问题,觉得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。翻看了郑仕达的案件卷宗后,更加觉得这事怎么说也不是“私了”能解决的问题。小陈书记找到了受害女生的家长,家长叹了口气:“自古民不跟官斗,我一个小民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我姑娘今后还要嫁人。传出去我们也没有面子。”小陈书记问了问他姑娘最近的情况,回答说姑娘现在在外地上高中,学习成绩还算好,考上大学本科应该不是问题。
丁成吉见小陈书记态度很坚决,就对小陈书记说,陈书记请你放心,我们会一查到底!我们郑检也要求我们一查到底,请你继续支持我们。
告别小陈书记时,小陈书记说已经很晚了,中午在我们这里吃个便饭吧。老陈开玩笑说,你们纪委不是规定不给同城接待吗?小陈书记也就随他们笑笑说,那么下次吧。
出了门,老陈不忍心看丁成吉那样认真,就说,丁大学,要么我请你到外面坐坐吧。成吉说,老陈,你陪我到办公室去,时间还早,我们再商量商量下来怎么做。
老陈是部队出身,讲究的是服从和雷厉风行,就顺着成吉的意思往办公室走去。他们的办公室在四楼。刚上四楼,就见一个中年妇女迎上来,不由分说,上来就揪住丁成吉的头发,一边踢打一边大骂。丁成吉虽是读书人,但毕竟是男人,人长得又高,顺手一挡就将女人挡到了墙角。成吉指着女人说:“你,你!别胡来!这是检察院!”
女人一时也被镇住了,站在那里喘气。见女人那样,成吉就又问道:“这是检察院!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
女人似乎被打了气,就大声说:“检察院怎么了?检察院就能冤枉好人?检察院怎么就不能进来了!这是人民检察院,不是你私人家,你能进,我就能进。”
老陈认得这是郑仕达的老婆,就上前对女人说,“本家妹,你也是读过书的人,这里不是胡闹的地方,有话好好说。”
女人回过头来骂老陈:“呸!姓陈的出了你这么个败类!你配姓陈?一家人不帮一家人讲话!你配跟我讲话吗?郑仕达怎么说也是你本家妹夫,你帮不了他我不怪你,可你不能害他冤枉他吧?女孩父母都不追究了,你在里面瞎搅和什么?你是她爹还是她妈?你以为你是活菩萨?”
女人说话间,楼上又来了四五个人,有男有女。这些人似乎是有准备而来。他们围着丁成吉和老陈,叽叽喳喳吵成一团。检察院的同事们都被这吵闹声惊动,拥到走廊上问这是怎么一回事。同事们看得目瞪口呆,一时没有什么良策。来人只对成吉他们的同事说,冤有头债有主,我们不冒犯你们,是他姓陈的和姓丁的不省事,我们找的就是他们俩。说着来人将老陈和成吉围堵在墙角,也不动手打他们,只是你推来他搡去,推搡得两人站不稳脚跟。
多少年来,检察院没遇上这种事。检察院这样的机关,凡是来这里的,无论是办事还是办案,都觉得这样的地方不是放肆场所。检察院的同事们不是不会办事,是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。因此也谈不上有什么防范措施。终于有人将看门人叫到楼上来。看门人是个老头,可他的口气却不容怀疑:“都出去!都出去!我上一回厕所你们就溜上来了!真是无法无天!”
所有来人都像是中了魔法,顺着老头的手势往楼下走去。郑仕达老婆临走时没忘记说,我每天都会来,你一天冤枉我家里的人,我一天都要来! 围在老陈面前的男人在转身的时候,没忘记做一件事,他用力扭住老陈的胳膊。老陈听到自己的胳膊轻轻地响了一下,声音不大。但老陈知道,十天半个月,他的这只手别想好人似地动了。
老陈被送进了医院。老陈苦笑着对成吉说,“不是我怕事,是事找到我头上了。丁大学,你是读书人,我是行伍出身,既不怕事也不怕死。等几天我手能写字了,我们继续!”
成吉拉着他另一只好手,说:“老陈你安心治病!住院正好是思考的机会,让我们都仔细想想。好事不在忙中取。”
老陈忽然像想起什么,兴奋地说,“丁大学,不如你也住院,在医院住几天,一是避其锋芒,一是借机会也做一个体检。”
谁知道成吉就答应了:“老陈你很讲义气,我来陪陪你,让我也讲一回义气!”
郑振听说两人都住院了,火了:“办案办到住院?怕了?两个熊蛋!”
教育局小陈书记就帮着成吉他们说话了:“办案本来就需要有好的状态,砍柴不怕磨刀。”
可郑振的气还是难消。他要法警找到扭伤老陈的男人,先行政拘留他。闹事闹到了检察院,他这个检察长也很少见。
随后他在全院大会上强调了办案纪律,严令综合处和后勤装备处加强门禁,留下那有经验的看门老头,另外在保安公司请了两名年轻保安。
郑振在老陈和成吉住院期间,一直没去看望他们,只委派后勤装备处送去慰问金,还捎带一句话:“怕死不当共产党员!”
骨科在一楼,成吉住四楼。四楼是干部病房,宽敞又安静。老陈因为不是危重病人,所以下午吊完水后,他就到成吉的病房,两人切磋棋艺。老陈笑成吉是臭棋篓子。成吉就说,彼此彼此!可是一个星期下来,两人再也呆不住了。
那天下午,两人正在下棋,就见郑仕达的老婆上得四楼。成吉见她来,有点意外。老陈说,“她这是曲线救国来了。别看她如今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,当年高考只差三分,也算是读过一些书的,有点见识。”
老陈曾经告诉成吉,干部病房的护士长郑思奇是郑振的女儿,郑仕达是郑思奇的堂弟。成吉住院几天只见过郑思奇几面。印象中,郑思奇人长得白净漂亮,但话语不多,似乎是一位冷美人。是不是漂亮的姑娘有一个通病,就是比较矜持,总是等别人跟她们说话。成吉的性格一贯也很倔,也从来不主动跟美女说话。在大学的时候,因为学习任务并不繁重,几乎所有的男同学身边都有一位或漂亮或可意的女人,成吉没有。成吉也不是书呆子。他听信一句话,认为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该来自然会来,叫做命中如有终归有,命中没有莫强求。成吉相信缘分二字。他不知道自己和郑思奇有没有缘分,当时见了郑思奇,他感觉自己的心快速地跳了几下,就像旧小说里说的,似乎曾经在哪儿见个这个美女,总之郑思奇的美,是成吉想像中的美。既古典又入时。隔了老远,成吉似乎能闻到郑思奇身上飘出的淡淡的酒精味,既洁净又醉人。
郑仕达女人来的当天下午,郑思奇先是带着一名护士来查房,护士走后,郑思奇又来看丁成吉。她问:“你住院几天了?什么时候出院呀?”
成吉奇怪道:“听别人说,医院为了挣钱,从来不劝病人出院的。”
郑思奇可能是受她爸爸的影响,说话不喜欢拐弯:“是你和老陈负责查郑仕达的案件?”
丁成吉忽然就来了灵感,这姑娘虽说举止分寸都在能接受的范围内,但毕竟是干部子女,骨子里透出傲气。他要逗逗这姑娘:“这个问题不好告诉你。这个案件是你爸爸交办的,有什么事可以回家问你爸爸。”
说完了这话后成吉也没再看郑思奇,他其实也是有点孤傲的性格。
郑思奇翻了他一眼,什么也没再说。她整理好床架,拎着一只吊完水的药瓶走出病房。成吉忽然就有了失落感。可能是自己太敏感,郑思奇也许只是随便问问,并没有任何含义,只是病人和护士长之间的正常沟通,他丁成吉未免有失风度。郑思奇离开时,并没有见她有生气的神情,或许她是一位外冷内热的美人,也或许是一位脾气好的女孩。
第二天是郑思奇来为丁成吉吊水。她告诉成吉,氯化钾进入皮下,有点涨有点痛,是正常反应,水吊得慢点就可以了,当然时间要吊得长一点,要有点耐心才是。
丁成吉静静地点了点头。因为昨天的话有点冲,今天竟然不知道用什么语气。他见郑思奇的鼻梁挺拔,在晨光下泛出镜面一样的光,感觉郑思奇的皮肤嫩得甚至能吹弹得破。丁成吉脱口问郑思奇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郑思奇定定地看了看丁成吉,像是要穿透成吉的心灵。成吉意识到自己的搪突,忽然脸就红了。郑思奇这才浅浅地笑笑。成吉甚至见到郑思奇在看他时,眉眼往上挑了挑,露出快乐的神情,分明她看透了成吉的心思,但是她不点破。成吉被她看透,心里十分懊恼,一时无法补救。在机关工作以来,成吉最怕别人的评价是“不成熟”,恰恰他显露出来的就是这个不成熟。
好在经过这样的对话,他们就算是熟悉了。再谈起郑仕达的案件时,郑思奇就告诉丁成吉,郑仕达以及他的家人们都骂她爸爸,认为她爸爸没有人情味。郑振当年被打倒的时候,郑仕达一家救过他们帮过他们,现在这样做,不保佑也就罢了,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堂侄,不能往死里整人。
全家下放那年郑思奇刚上一年级。下放的这个生产队,其实是郑振的老家。起初郑振是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,郑振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,整天是写不完的交待。郑振是刚强的人,每次写出来的检讨或交待,自己看了再看,觉得很深刻,交上去却总是被打回来。一开始郑振怎么也不理解,自己跟定共产党走,怎么就走了资本主义?后来慢慢知道了,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是刘少奇,他读刘少奇《修养》的心得体会文章曾经发表过。郑思奇开始大量引用伟大领袖的语录,他在交待的第一段将“打”字错写成了“倒”字,结果成了这样:“凡是反动的东西,你不倒他就不倒”,可是语录的原话是你不“打”他就不倒。他这样一错,意思就是革命的东西不倒,反动的东西就不倒,意思完全反了。郑振喜欢弄枪,也喜欢看书写文章,都说是“文武双全”,既然是文化人,写错伟大领袖的语录就是别有用心,是“用心何其毒也?”所以把他当成活靶子,斗得死去活来。郑振知道自己错了,所以再写交待的时候,他就很真诚地要向领袖请罪。可他写下来的句子却少了一个“向”,结果成了这样的句子:“我在交待之前一定要(向)毛主席请罪”。人鬼在一夜之间颠倒,郑振既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,又是现行反革命,“双料”阶级敌人。
思奇的妈妈眼睛都快哭瞎了。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受了冤枉。造反派紧抓郑振的错误不放,一个负责看守的年轻人拿来一把刀,“你如果自己砍了自己的手指,就能证明你不是现行反革命!”
年轻人的话是为了消遣,郑振却当真起来:“我革命的时候,你还在你妈腿肚子里转经呐!我会是反革命?”话音未落却手起刀落,左手的小指头似乎为了证实主人的话,在地上蹦了几蹦。年轻人哭丧着脸说:“我知道你是真革命,但是你不能真剁自己的手指头呀!”
年轻的看守本来应该是她和妈妈共同的仇人,思奇有一天却发现妈妈和那年轻人躺在同一张床上。那一刻思奇突然就长大了。
这些事一直就埋在思奇的心里。后来爸爸也知道了这事,但不是从思奇嘴里说出来,奇怪的是爸爸也从来没有问过她。直到妈妈去世,有一次他们夫妻生活后,思奇才告诉他这些。
那以后妈妈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起来,她一直病卧在床上,说自己是一个活死人。思奇性格像爸爸一样坚强,没有妈妈照管的日子,她几乎成了野孩子。
离开被抄的家,郑思奇觉得轻松,到底是年龄还小不懂事,到了农村,她觉得很新鲜。她跟一帮农村的孩子很快就玩上了。郑仕达比郑思奇小一岁多,可爬高走低却十分内行。郑仕达嘴巴也甜,总是姐姐姐姐地前后叫着。有一天郑思奇去打柴,郑仕达跟屁虫似地前后跟着。两人一直来到小山涧边。思奇见涧边有很多枯枝,就攀上去折枯树干。谁知道那枯树干承载不了她的重量,她的双手还紧握着枯树,却连人带树一起沉入山涧里。郑思奇觉得,那山涧天一样地高,掉下去真如掉进无底深渊。她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。郑仕达却拼命地喊叫着。可田野里只有回声荡漾。郑仕达的声音像水面上细细的波浪一波一波地传出去,却传回自己的耳朵。郑思奇从水中浮出来的时候,郑仕达已经跑下沟底,他按照思奇的指挥,将枯树用力往岸边拽。郑仕达是救了思奇的命。思奇要郑仕达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事,只当是他们俩的永久的秘密,所以思奇妈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这事。
郑思奇的辈分也是“仕”,总是一个女孩,跟仕沾边不多,就改为“思”,第二年开学的时候,郑思奇因为下乡以来耽误了学习,就跟郑仕达上了同一年级同一班。这样姐弟俩就更加形影不离了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郑思奇五年级的时候,郑振探家。思奇在妈妈的指挥下为爸爸烧了热水洗澡。妈妈很自豪地跟爸爸说,思奇是她的手也是她的腿,妈妈只要开口,应的家务活都担在了思奇身上。郑振好感动女儿的自立。郑振见女儿一身汗,就让女儿先洗。女儿进入澡屋后,他出门为女儿的澡灶加火,无意间发现后窗竟然站着郑仕达。他站在隐蔽的地方,透过窗户上的小孔往里专注地盯着,根本就没有发现身后还站着堂叔郑振。郑振气急之下摔了郑仕达一个耳光。恨恨地骂道:“这狗日的!这么没出息,将来也是坐牢的料!”
乡下不能再呆了,城里的生活渐渐安定,更因为城里的小学是六年制,乡下还是五年制。郑思奇又回到城里的家。
成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想起那么多。他在医院徘徊这么久,竟然没有人认出他来。过去这里的护士他几乎都认识,三年的时间,物换星移人事更迭,小护士很多他已经不认识了。成吉终于走到一个护士站,问郑思奇在哪一个病室,护士虽然不认识他,却知道郑护士长住在哪,就领了他往楼上的病区走。
郑思奇靠在床头,静静地看着吊瓶里的水。药水漫漫地滴着,那水是活着的。她和丁成吉的婚姻还能活吗?当年嫁给丁成吉,就没想到会有变化。新婚的前一天,丁成吉的同事荣升一定要见她。荣升坚持要问她:难道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吗?她答:这不是在商场里买东西,还可以调换,还可以退货。感情就像纸茶杯,只能盛一次水!
都说荣城是乌龟地,说曹操曹操就到。郑思奇刚想起荣升,荣升和秘书就一道走进来。秘书手里拎着鲜花。荣升示意秘书放下手中的物品到病房外等他。郑思奇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声。荣升自己找了一只方凳在思奇的床头坐下。他想握思奇空出的左手。思奇很敏感地缩回手:“别碰我!”
荣升的手也同时往回缩,讪讪地说:“你总是防我像防狼似地。我有那么可怕吗?”
郑思奇这才扬眼看了看荣升,说:“其实你相貌堂堂的样子不可怕。可怕的是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!”
荣升对自己说,我心里在想什么呢?我想的是正常人的想法。好好工作,争取进步!找个好女人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只是我所遇非人,偏偏遇上一个母夜叉一样的女人。
荣升只是自己这样想,并没有说出来。两人一时什么也没说。郑思奇注视着吊瓶,荣升也不敢正视她,眼睛也看着别处。就在死寂难耐的时候,丁成吉一步跨进来。郑思奇见丁成吉进来,眉毛一挑,随即高声招呼道:“成吉!”
思奇一声招呼让荣升一个抖擞,立即挺直了身子坐起来。成吉分明看到思奇的眼睛瞬间即逝的闪亮,可他见荣升稳稳地坐在思奇的床头,立即脸上像血泼了一样,调转头,逃跑一样地离开了思奇的病房。
荣升见郑思奇坐在那里心潮起伏,便问道:“难道这是我的命?为什么女人对我都是凶神一样的?”
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。思奇对荣升说:“你忙你的吧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没等荣升走出病房,郑仕达走进来:“姐,您是怎么了?前几天还好好的,怎么说病就病了?”
郑思奇的脸色变得更难看,他见郑仕达要放下带来的东西,就厉声道:“拿上你的东西!出去!我不想见你们!”
郑仕达上前一步说:“姐!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我知道您嘴硬心软。荣市长对您好是真的!再说,姐夫的事,荣市长也算是帮了忙的,总不能过河拆桥吧?”
思奇无奈地摇了摇头,只轻轻地说:“你们都出去吧!我想休息一下。”
丁成吉在医院的林荫树下徘徊,思奇会步她妈妈的后尘吗?她妈妈当年有什么难言之隐?他竭力回想着,在他和郑思奇的婚姻里,他到底哪儿做错了。他回忆的大部分内容,是他和思奇在一起的甜蜜日子。夫妻间不吵架是不可能的。但每次总是思奇让着他。思奇知道他的脾气倔强。思奇的观点是男人在家庭需要逞强一点,如果在家里太过窝囊,那么就要到外面寻找发泄的机会。或者说男人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大,而在外人的世界里,男人多少得掩饰一点,得“装”一点。家庭是男人最应该放松的地方。所以一个好女人,应该知道这一点。当然,对男人好不是放任男人胡来。其实男人才是女人手中的风筝,女人总是要站在顺风的地方,手中牢牢地握住风筝的线,张驰有度,那样的风筝就一定会迎风而上。可是今天这个很会放风筝的女人,却放飞了自己。成吉也想过思奇可能有不能言说的理由。但无论是什么理由,自己女人的背叛,是对自己强力的打击。一切都可以重来,只有感情很难重建。
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,严慧打来电话。她催成吉赶回办公室,说书记找他有急事。成吉问,电话上不能说吗?严慧在那头笑了:“主任,你不要总是那么性急。不跟你说,肯定是我不便说,书记要亲自跟你说的。”
成吉回到办公室,高和超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他多时了。高书记告诉他,申凤去世了。
“啊!”
“没什么,七十不留宿,八十不留餐。人都要走这条路。所以当初让你尽快看她的案件卷宗。平反的事对她来说,意义已经不大,即使再活几十年,当年的处分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,只是人争一口气,她要的是还她一身清白!”
申凤的遗体告别仪式很简单。
她躺在在玻璃罩下,瘦瘦小小的身材,满头的银发十分显眼,是纯白的样子,看不见一根黑发。丁成吉想,这样一丝不苟的银白,这样地归去,犹如新婚的娘子披上洁白的婚纱,足可证明她这一辈子是清白的?可是在现行体制下,有“组织”的人不可以自证清白,一定要得到“组织”的认可。而这所谓组织,有时候就是某一位领导人的个人意志。成吉想想自己的被冤枉,不禁打了一个冷颤。
前来吊唁的人都恭敬地鞠躬,成吉见遗体前有一个拜垫,就跪下给申凤磕了三个头。申中华见他这样赶忙上前扶起他,成吉说,老太太是个有气节的人,值得我敬佩。
申凤的晚年应该衣食无忧,他儿子申中华生意兴隆,她不会缺钱花,她要的是名利的“名”。名利通常都是在一起的。可当今人们追利甚于追名。排开虚名,名就是名望名誉名节!三年前成吉在一次酒席上说过这样的话:倘若现在日本人打进我们中国,要求中国公民都挂日本国旗,挂一天赏一千元,不挂就杀头,估计很多人都会挂。因为很多人在权衡利弊后会想,挂就挂吧,日本人走了我还是中国人,挂国旗只是小事一桩。这说明很多人在经济大潮下,失去了气节。
当时就有人说,成吉你这话太偏激!你是办案太久了,不相信任何人。你以为只有你自己有气节,别人民族大义都不讲?成吉知道自己的话犯了众怒,以后不再提起这话题。
在丁成吉思想开小差的时候,申中华作为亲属,已经声泪俱下地讲完了话,他感谢组织、感谢各位领导、感谢各位亲朋好友,他简约地回忆了母亲的几个人生片断。这时已经轮到高和超讲话了。高书记今天是作为亲友发言。他说,他是原地区物资公司经理梅国栋的儿子高和超,他父亲生前留下一封信,证明他和申凤以及申凤的丈夫过常龙,他们之间都只是好同事好朋友,他用自己的党性保证,申凤是清白的。他自己也是无辜的,过常龙因为受到当时政治气候的影响,也是可以原谅的。
回程的时候,丁成吉仍坐高和超的车,为了说话方便,成吉在上车的时候,特意坐到了后面,高和超没有反对。谁知成吉上车不久就问:“高书记,申凤当年的处分是组织决定,你今天的讲话是代表组织还是代表你个人?”
高和超知道成吉又要犯傻,就故意莫测高深似地答道:“你觉得呢?这有区别吗?”
成吉其实知道,官场上很多事不能挑明,高和超说是以亲友身份,可他的社会身份是市委副书记。在行政机关混,你想高人一筹就得琢磨这微妙之处。这话好象是高和超曾经对他说过,他不记得谁说的了,只记得这话的内容。
高和超显然不想当着司机的面让成吉再问傻话,他适时地转换了话题,他告诉成吉,申凤的丈夫过常龙和总经理梅国栋私人关系很好。也就是说,申凤夫妻两人和总经理梅国栋是家庭往来之间的友好关系。可过常龙的自卑心理似乎是与生俱来。因为上私塾是瞟学,到公司是被收编进来,是旧职员,所以心里总是自卑。自卑就会做出常人做不出的奇怪的事。他当主办会计的时候,对梅国栋照顾很好。梅国栋也认为他能干,再后来梅国栋就让他当了副总经理。可他心犹不甘,想当总经理。他几次撺掇申凤勾引梅国栋。申凤爱自己的丈夫,可偏偏丈夫的这个无理要求她做不到。老五知道,老婆是靠不住了,那么只有自己赤膊上阵。他冒充“知情人”。老五他终身不知道,他的档案里有一张审干表,那表在“组织结论”栏里有一行黑字:“该同志终身不可任正职”。老五其实也是个傻子。

申凤告诉老五这个事实。老五在十分失望的时候,也告诉申凤,那知情人就是老五自己。老五受不了离婚和“终身不可当正职”的打击,不久抑郁而死。老五一死,申凤的案件成了“人命案”。当时组织上考虑到影响,就给了申凤开除党籍的处分。梅国栋被查了半年的经济问题,也是因为“查无实据”,组织上给予梅国栋免去党内外一切职务处理。接着文化大革命来了,梅国栋因福得福,没有受到任何冲击。


第三章


送走申凤以后,成吉的耳边总是缭绕着一首歌声:
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
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
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
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
吻干我脸上的泪花
温暖我那幼小的心
妈妈的吻甜蜜的吻
叫我思念到如今
成吉不记得这是哪一年春晚上的歌曲,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歌唱者是陈林。柔情万种的低吟浅唱,让成吉沉浸在飘渺的歌声中仿佛人也化作虚无,妈妈的吻只是久远的情怀,深深地震憾着成吉,唤起他无数伤感幽怨。那一年除夕因为成吉老家看不到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,他们就留在荣城过年,谁知道偏偏有这一首歌从遥远的星空中飘过山冈,荡漾着成吉看似坚强却异常柔弱的心。
伴随着歌声,时时还会有妈妈呼唤的声音:“儿子__你回来啊!”
成吉几次要请假回老家看看妈妈。男人的世界离不开女人,妈妈是男孩生命中第一个需要的女人,虽然成吉自己不会承认,他目前最需要的还有老婆和女儿这两个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。一个正常男人对女人的依恋犹如需求空气阳光。只是成吉告诉自己要意志坚强,还要“斗志昂扬”!其实他这样意志坚强的结果如临黑洞,从这个巨大黑洞中透出的寒气直逼得他几乎窒息。严慧是他的新同事,当然不能透析成吉的内心世界。但是女人敏感让他从成吉的脸上读出疲惫,严慧建议成吉将母亲接到荣城来。成吉只是沉默着。严慧很善解人意,她只是丁成吉的同事,她能做的就是工作上多支持。她将几本纪委的业务书放在成吉的面前。成吉连声说,谢谢谢谢!
因为等待省纪委办案组,他们自己手头一时无法安排案件调查。成吉花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,看完了《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》和《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条例》。因为自己是学法律出身的,看这种法律文书并不难,而且一通百通,很快就能理解。后来又看了《监察法》,觉得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。纪委和监察局实际上是两种职能。纪委管党的纪律,监察局管行政纪律。比如要对一个行政村的党支部书记作出处分,显然适用党纪条例。但一个行政村的村委会主任,却不能按照监察法作出简单的行政处分。通俗地说,任何行政部门都不能撤销行政村主任的职务,村民自治只能适用罢免的方式解除职务。其中道理,丁成吉是懂的,但一时想要深入进去,却有点难。
成吉忽然想起他们家乡的一个人。那是个新婚不久的男人,他在打工的厂子里是技术骨干,突然有一天他回家了。村民们问他怎么不年不节的回来啊?他说:想老婆了!从此这话成了那小男人一辈子的笑柄。那时成吉还是个大男孩,他当然不理解“想老婆”是什么滋味。现在的成吉能体会到那小男人想老婆的真切,那个时代的男人还处在封闭时期,找不到任何发泄的渠道。现在是大红灯笼高高挂,虽然他丁成吉不会踏进禁地,但对于实在坚持不住的男人而言,可能是一个合适的临时去处。男人想老婆大概没有太大的差别,差别是九成男人的“想”不会说出来。不轻易说出自己想法的男人是大男人,坦率的男人就会成为笑谈。成吉因此告诉自己,对于党纪政纪,目前还不是自己表态的时候,免得胡乱表态成为别人的笑柄。
严慧见丁成吉焦灼的样子,就说:“主任,你不如带我们去庆江市看看吧。庆江市案件监察室主任是位美女,她很有办案经验。”
可能是职业养成的习惯,成吉通常不在人前议论美女帅哥这样的内容。过去在检察院,曾经有一个同事说成吉是马桶盖子——闷骚。理由是所有的男人都爱美女,成吉也不例外,他有一位人见人爱的老婆就是一个证明。成吉有点酸楚地想,喜欢美女是要付出代价的。成吉悟出了一个道理:打击男人的最好办法是摧残他心爱的女人。这个办法是屡试不爽的。心爱的女人是男人最隐秘的痛。当然,也有男人将女人比作衣服__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但是成吉做不到。
高和超也赞成成吉他们到兄弟市去走走。高和超说的是“走走”,成吉知道是高书记的好意。一来,出门走走,可能学点别人的经验,二来,既然是“走走”,其实也是放松,没有什么特别的压力。
庆江市离荣城只有四十分钟的高速车程,成吉和严慧他们到庆江市纪委的时候,主人已经做好了接待准备,会议室还放了水果。严慧悄悄地对成吉说,“庆江果然开放程度比我们好,在我们那里,总认为纪委机关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。”成吉因为刚到一个新单位,又面对下属,不得不做出成熟稳重的样子,他听了严慧的话并没有说什么。成吉想,此处无声胜有声。
成吉谨言慎行也是职业的养成,在别人看来他的业余生活很枯燥。对于荣城这个城市而言,他是山野人,他也是一个外来户。他在荣城既没有同学也没有亲戚,所以他从来不参与打牌下棋这样的活动。同事老陈曾经笑成吉夫妇是一对“温家宝”——一对温暖的家庭宝贝。老陈说自己的老婆是“丁关根”——盯死关牢跟紧。成吉知道老陈是要有一个对比,故意这么说的,老陈的老婆成吉见过,很温和的一个女人。老陈想带成吉抽烟喝酒,这两样都是老陈喜欢的。跟老陈在一起工作几年,成吉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喝点酒,这就算是成吉的爱好了。可说爱好也谈不上,成吉酒量有一点,但从来不馋酒。
庆江市纪委的案件监察室主任高挑的个子,生得白净细致。在成吉的印象中,女干部都留有男人似地短发,可她却一反常态,长发披肩膀。她自我介绍说姓曹。曹操的后代。说起曹操,成吉想起一个笑话。某地发现并开挖了一座古墓,专家们争论不休,引经据典,有说是,有说不是。当地政府坚持说确实是曹操的墓。多事的记者便去采访墓里的一堆枯骨。记者反复问:你是曹操的遗骸吗?你是曹操吗?你怎么能证明你是曹操呢?那一堆枯骨被问得实在不耐烦,觉得这媒体实在是既想充当权威,又穷极无聊,就骂道:“我操!”记者的文章一发表,媒体一片哗然,最后是媒体权威地证明了那是曹操的墓,原因是骸骨本身都承认“我——(是)操”。
曹主任见成吉似有掩饰地笑,以为自己的穿着有什么不妥,便自己上下打量了一下,合体的深蓝色西服便装,配黑色皮鞋,并没有什么特别,只是常见女性职业装而已。是不是长发配对职业装有点不搭?曹主任顺手将自己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,庄重中添了几分妩媚。为了回应丁成吉的笑,曹主任也浅浅一笑:“严主任丁主任请坐!”
成吉的印象是,女干部都显示强人形象,通常是齐耳短发,行为举止男性化。而曹主任却一副文弱的样子。曹主任等大家都坐下后,一一介绍了庆江市纪委的干部,并且递过她的名片。成吉一见名片,不免有点惊讶:“曹雪芹?”
曹主任立即反应过来,她眯着眼睛笑道:“假冒仿冒名人!有木有?”
雪芹的副手林副主任接过话茬:“我们曹主任曹雪芹才是正宗!刚柔相济的曹雪芹!”
曹主任说:“林主任是学中文的,喜欢抠字眼。”
严慧善于同陌生人打交道,她很有分寸地介绍道:“曹主任、林主任,我们是近邻,又是老朋友,今天我们丁主任带我们来,主要是学习你们的办案经验,请你们毫无保留地向我们传授传授。”
成吉熟悉机关的这种套路,都是程式化的语言,并没有什么新意。曹主任是聪明人,她知道参观考察往往只是一个幌子,醉翁之意不在酒,只在山水之间。机关呆得久了,总想出去放松一下。所以她的介绍只是平面化,介绍机关的基本情况、全年办案的数字等等。说话间已经是午饭时间,曹主任说,“这样吧,我们去吃一个工作餐,边吃边聊。”
一行人来到南山宾馆。南山宾馆曾经接待过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,跟现代化的旅店比,这里的设施显得颇具历史感。这里是市委市政府定点接待的场所,相对而言商业化气息淡一点,不至于遇上社会闲杂人等。庆江市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通商口岸之一,是个消费城市,食品菜肴做得考究。等菜上得差不多了,曹主任问,“喝点什么酒呢?”
成吉说,“不是有规定中午不给喝酒吗?”
曹主任说,“省纪委杨书记在出台六项规定的时候,就向全省打过招呼,中午禁酒主要目的是保护大家的身体。否则一天两餐酒谁受得了呀?”
林主任就说,“要区别对待,我们庆江有三喝三不喝。三喝是招商引资可以喝,上级来人可以喝,接待外地客人可以喝。”
严慧接过话题说,“我们高书记还有一喝,他在开大会的时候说了,人大政协的老同志中午可以喝,因为老同志岁数大了,酒量小了,喝一餐少一餐了!”
大家被严慧的话逗笑了。
成吉不馋酒,有酒量。见曹主任他们热情真诚,就答应喝一点,“客随主便吧。只是多喝伤身。”
酒斟好后,曹雪芹说,“我喝两小杯,一杯敬客人,一杯敬我们同事。”
林主任给严慧斟酒的时候,严慧没有推辞。成吉看了看她。她说,“我今天是例外,我不能让我们丁主任单打独斗。”
成吉有点感动这女子的侠义心肠:“回去我给你保密!”
第二小杯酒喝完,曹雪芹说,“再给我加一小杯,我再敬丁主任一杯。”她和成吉都举起杯子的时候,曹雪芹似乎有点醉意,“丁主任,见笑了,你够威够严!我不行,儿女心肠。”
三小杯酒喝下去,曹雪芹坚持不再喝了。她用茶水代替酒。几个男人因为美女的参与喝得兴趣高涨。喝得多了,丁成吉就问曹雪芹,“曹主任,除了会议室里给我们介绍的经验,你还有什么秘诀要传授啊!”
曹雪芹就开心地笑了,“真心要学?我的经验是多办小案。多查穿草鞋的,少查穿皮鞋的。”见丁成吉有不解的神色,她就接着说,“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,办小案是减少办大案,小洞不补大洞吃苦。往往一个本质好的干部,他犯了小错而纪委不查他,他的胆子会越来越大,到时候办大案的可能性就增加了。”
“最不好理解的是少查穿皮鞋的!”
“呵呵,你以为少查穿皮鞋的,只是怕麻烦?其实道理是一样的,还是要从小案着手,防范更重要。好了,喝酒不谈工作,要么,我再陪你喝一小杯?”
听说曹主任还要喝,严慧和林主任都来了精神。林主任马上给曹主任斟上。曹雪芹笑道:“下一回准备一双大鞋给你穿!你知道穿大鞋更不方便吗?”
林主任笑得更开心,“我早等着大鞋呢!可惜曹主任只给我穿小鞋。”
从庆江市回到荣城,高和超将丁成吉和严慧叫到了他的办公室。高和超说,“你们不用汇报到庆江考察的情况了,案件来了。我这里有一封举报信。你们立刻查清事实,记住,在查清事实的过程中,你们只对我一个人负责,一定要注意保密!再就是,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。”
从高书记办公室出来,天色已经很晚。丁成吉对严慧说,因为保密,这次到建平县去不用单位的车,搭公共汽车,这样既避免人多嘴杂,也节省开支。
来到建平县,不费事就找到了县公安局长万如松。万如松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,好像能掐会算,知道丁成吉他们要来。成吉出示了介绍信,说:“人熟理不熟,这是我们的介绍信。我们来调查一起驾驶员肇事逃逸案件。”
万如松很干练,他什么也没多说,立即叫来办公室主任:“你领丁局长——哦!市纪委丁主任和严主任到交警大队去。他们要了解郑仕达交通肇事案件。”
交警大队却不买帐,大队长说:“要调查交通肇事案件?那不行,法律规定,交通事故案件都是我们公安侦查处理的。郑仕达的案件我们已经处理完了,当事人和肇事双方都达到一致意见,赔偿也一次性到位了。现在你们纪委介入,只怕不利于事故的善后处理。万一受害方提出新的无理要求,谁来承担责任?”
丁成吉刚要发作,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拦在前面跟大队长交涉。局办公室主任或许是会办事,或许得到过局长的指示,他不容商量地说,“大队长,市纪委调查的不是交通肇事案,他们有市委领导批示,要查看案件卷宗,调查党员干部是不是违反了党纪政纪。你理解错了,他们不是要干涉我们正常执法。万局长让我带他们来的。”
大队长口气稍有缓和,但态度依然强硬:“看案件卷宗?调查党员干部违纪?不是我理解错了!郑仕达他一个屌紫云山庄打工的,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党员干部?你们也太抬举他了吧?嫌我讲话粗?我就这屌水平!要调案件卷宗我作不了主,你们有万局长的批条吗?我要看到万局长的亲笔签字才行!”
这一回是严慧看不下去了,成吉见严慧要理论什么,就对严慧说,“大队长这样做是有道理的,我们也希望按程序办事!”
成吉他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,大队长还放出了一句话:“有些屌人就是没事操事!明明是郑仕达开车撞死人,前一阵子说是我们万局长开车撞人!造谣说被你们市纪委双规。”
丁成吉他们也刚刚接手这个案件,大队长所说的他们并不知道。成吉想起来,那天看守所长汪旺盛问过高书记这事。高书记是不是早知道这事,他就更不知道了。他们在县局办公室主任的陪同下,又找到了万如松,总算是拿到了亲笔批示。可他们再赶到交警大队的时候,大队长已经不在办公室了。楼上楼下找了一遍,才有一个女交警不肯定地说,大队长可能是出现场了,刚刚城南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。
丁成吉凭借多年办案的敏感,觉得大队长的表现有点反常。明知市纪委来人找他办事,如果不是特重大恶性事故,大队长一定会等。即使不等,也会明确告知去向。最关键的是县局办公室主任带队来的,他不能也不会不买这个帐。县局办公室主任当即打通了大队长的电话,那头回答说,实在对不起,有急事,下午吧。可下午仍没见到人,办公室主任再次拨通了电话,回话说,接到临时通知,在市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。
第二天终于见到了大队长,大队长的态度变得温和了。他也直率地说,昨天下午因为事出突然,他是到市公安局汇报了这件事。大队长还笑着说,“我一个屌大队长,万一出了什么事,我他妈吃不了也兜不走。”
郑仕达的交通肇事案件卷宗材料,现场勘察图、事故照片、调查笔录、调解意见书等等,应该有的材料都有。只是成吉觉得很简洁,看得出经过精心整理。成吉办过很多案,当然整理过很多案件卷宗,凭经验,这样案件卷宗不应该只是薄薄的一本。但是丁成吉说不出案件卷宗有任何瑕疵。
一百多页的案件卷宗,丁成吉和严慧很快就看完了。案件发生在去年,案件事实很简单,交警作出办案结论很明了。
2025-08-06约19时许,郑仕达驾驶奥迪车从建平县城出发,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,沿S108线行驶,途经山北镇时,汪村村民汪某某和其妻子逆向横穿公路,驾驶员郑仕达紧急处置,车辆滑行22米,汪某某被撞当场身亡。汪某某62岁,因年迈违规穿行造成交通事故,应负主要责任。驾驶员郑仕达负次要责任。经调解,死者亲属与驾驶员郑仕达双方达成协议如下:汪某某因负主要责任,承担医药费90%,即人民币4785.3元,郑仕达负次要责任,应承担医药费10%,即531.7元。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》和《道路交通事故处理办法》,郑仕达赔偿丧葬费、死亡补偿费、被扶养人生活费、交通费、住宿费和财产直接损失等,合计人民币189103元。
调解书制作也很规范,双方当事人都签字认定。案件卷宗里也能见到一次性赔偿的收据。成吉问严慧,你对交通事故处理有经验吗?能看出有什么问题吗?
严慧说,“有一点我没弄清楚,郑仕达当晚开车喝酒了没有?晚上路上行人和车辆少,他为什么只开60迈?”
成吉说,“我也发现了有问题,他的事故结论是车辆滑行22米,卷宗里记录的刹车印,左轮是34米,右车轮刹车印是32米。这有没有什么问题?”
严慧说,“这就是技术上的问题了,你问我,我也不懂。我看这样吧,事情我们已经了解到了,不如我们先回去汇报,把我们的疑问也汇报给高书记,如果我们自作主张要进一步查,也不一定合领导的意图,这样做吃力不讨好。真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,没有领导的支持,我们两个人也寸步难行。”
成吉想,严慧虽是女人,但心思缜密,考虑得还是很周到的,不如先按她说的做,毕竟自己新来乍到。
两人将在建平调查的情况写了一个汇报材料,并且将案件卷宗的相关复印件也一道送给了高书记。高书记没作任何表态,只说,放这里吧!
从高书记办公室出来的时候,严慧说:“高书记火急火燎地让我们调查,现在又不动声色,大领导的心思猜不透。”
成吉心想,猜不透就不要猜,难道我们是为了猜领导的心思过日子?心里虽这么想,嘴上并没说什么。他认为男人最好是经常保持沉默。沉默的好处是,即使你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别人会想出来说出来。那么你再想再说,显然能够站在更高的层次上。大领导开会时往往采取的就是这个办法,让大家先说,然后大领导在别人发言的基础上,总结出可取的,删除掉不可取的,高明之处就显现出来了。
成吉这一次沉默,等来的是高书记一个月时间的沉默。一个月时间内,高书记频繁见到过成吉和严慧,但似乎将这事忘记了,从来没再提起过。成吉几次想问,可他想起自己的一贯主张,还是保持沉默。
高书记终于来电话了:“成吉你在哪?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。”
“我和严慧一起来还是我一个人来?”
高和超没有回答就挂断了电话。这让丁成吉为难了。他认真想了想,觉得高书记找自己是工作上的事,再说了,办案这样的事,只要你出动,必须是两个人一道最为妥当。从正面说,两人获得的证据材料才有法律效力。从反面说,两个人一道,至少有一个帮手和旁证,避免有说不清楚的时候。成吉这样想,就征询了严慧的意见。严慧呡嘴一笑:“我听主任的。”
走进办公室,高和超示意成吉和严慧关上办公室的门,然后十分严肃地说:“郑仕达的交通肇事案件,我们市纪委常委会研究了,并且经过市委李书记同意,从现在起立案调查,先期由你们二位负责,看案件进展情况,必要的时候,让监察二室配合你们。在二室介入之前,你们要严格保密。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看,郑仕达当天的车上有李炎秀。炎秀是李书记的儿子,因此李书记支持我们查清楚相关问题。当天车上还有一位市领导,究竟是哪位领导,相信你们会调查清楚,我不能让你们先入为主,一切要以事实说话。我再次强调,一定要注意保密。还要注意方法,确保自身安全。就这样,你们抓紧行动吧。”
丁成吉没有马上行动。他和严慧回到办公室,认真商量了一下调查方案和谈话提纲,制定严密的行动计划。成吉说:“严主任你在纪委办案多年了,我在纪委办案还是新手,无论为公还是为私,我希望你支持我办好这个案件。”
严慧说,“我会的,你放心!不过今后你对我的称呼得改改,你和大家一样,就叫我严慧。再说,我本来就不是主任。称我主任是抬举我,不了解我的人不好称呼,就由他们胡乱称呼,你是我领导,你知道帽子大一尺是不好戴的。”
成吉仔细打量了一下严慧,见她容光满面,三十多岁的女人,脸上竟然看不出皱纹。想来她的生活是幸福的。可能因为她的豁达,可能因为她定位做小女人的明智。成吉想,这是一位很好的帮手。一般情况下成吉不喜欢女干部。总觉得女人事多。和严慧相处两三个月以来,觉得这个女人不错,她不会在工作时间谈论穿着呀孩子呀,有时也会提及,但都是片言只语一带而过,显然在她行为举止上公私是分明的。严慧给成吉的印象好的还有,她不像是一个强女人,分寸拿捏得很好,该做的她做到位,不该做的也从来不越位。这是她多少年来坐机关养成的良好习惯。
他们再次来到建平县。这一回不像上一回,县纪委指派县案件监察室主任戎一明陪同。当然初期只是配合,帮助带路找人等等,不介入案件调查。成吉提出,先去见见受害人家属。严慧很赞成。就请戎主任安排车去山北镇汪村。戎一明年岁比成吉大一点,却喜欢开玩笑。偏偏驾驶员也是一位开朗的人,因此一路上他们的笑话不断。严慧实在是笑得受不住,就对老戎说,“老戎,你这晕段子有性骚扰的嫌疑哦!”
老戎反应很快:“像我这样的年龄,也就男女不分了!”一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笑声。原来此前老戎讲过一个男女不分的故事。
汪村很好找,顺着村村通公路一直就来到了这个湖区的村庄。到了村庄,成吉和严慧有点惊讶。村庄几乎没有新房,有一处正在建设的新房,却被拆得断墙残壁。老戎发现了丁成吉的惊讶。他告诉成吉他们,这里因为湖区建设需要,多年来一直不准建设新房。村庄已经规划到新区建设,所以这里就是一副破烂的样子。成吉想老戎这个人真有经验。本来他们是来办案的,他们来不是访贫问苦,没必要跟他们解释。但老戎注意到了这个细节。想到这,他就问老戎:“戎主任一直在纪委工作?”
严慧接过话:“老戎当过多年乡镇党委书记呐!”
老戎立即纠正道:“副书记,副书记!书记和副书记区别可大了!严主任总不能批评我老不进步啊。”
他们到村庄问受害人汪某某的家住哪儿,第一个被问的人只是嗤嗤地笑,不愿意回答什么,只用手指随意点了点远处的人。一行人循着手指的方向走过去,一个老太太听懂了问话,就说:“你是问去年被撞死的汪秃子吧?他家不住大汪村,他家在滩上小汪村。”一行人这才知道有大汪村和小汪村之分别。
老戎告诉成吉,汪村是围湖造田时建成的,村民很多是移民,老一辈的农民甚至听不懂外来人说话。别小看这湖村,汪村曾经有过辉煌。湖区的村民农闲时打鱼,农忙时种粮食,曾经是全省农副渔发展的典型。汪村的大队书记曾经担任过县革委会副主任,还是九大代表。现在是我们县政协主席。老戎说:“小汪村我去过,我来给皇军带路!”
成吉被老戎逗乐了,就问:“为什么是给皇军带路呢?”
老戎说,“你想啊,小日本能打进中国内地,没有二鬼子带路能行吗?”
严慧就说,“怎么说,你也是正规军呀。”
“毛主席就说过,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!”
成吉就说:“老戎这是教我们办案方法呐。”
“哪敢啊。我这是鲁班门前卖大斧啊!”
“那是,有好斧子就应该拿到鲁班家门前去卖,你如果卖给铁匠,那不是回炉了吗?”
一群人说说笑笑就来到了小汪村,驾驶员在停车的时候,不禁叹道:“妈呀!这哪是路啊!”
“刚刚丁主任不是说过了吗?鲁班门前卖大斧嘛,没有路你能走进来,才显得你有本事啊。”
经人指点,成吉他们找到了受害人汪秃子的家。土墙红瓦的三间房,看上去是六十年代时建造的,墙体因为地基下沉,开了很大的口子,门口是新建的一小块水泥稻场。如果没有这一小块水泥稻场,会让人怀疑这里还能不能住人。走进家门,家里却收拾得整洁,虽然没有什么家具,却不凌乱。老太太从草围子火桶里起身迎接成吉他们。老戎介绍说这是大市里下来的领导,老太太就作揖打躬行古礼。老戎悄声问严慧:“你见过这样的火桶吗?现在应该是文物了。”
成吉寒暄道:“老人家,今年年成好吗?”
老奶奶听懂了成吉的意思,就说:“好!好!今年可以过一个肥年唦。今年杀年猪了。儿子媳妇下个礼拜要回来过年!他说要盖新房子唦。”
成吉就顺着老奶奶手指的方向看去,见稻场前的山墙旁晒着很多咸肉咸鱼,知道老奶奶所说不虚。寒暄完后,成吉对老奶奶说,我们今天来,是想了解一下你老伴被撞死的情况,你有什么看法尽管对我们说。
老奶奶听后连忙说,“不错!不错!一下子就给我们十八万呐!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!码起来像山墙!字是我儿子签的唦。他是中学以上的文化唦。”
“你家老汪死前身体好吗?”
“好,好!种稻子、承包养鱼塘都是他一个人做啰。儿子他们在外地打工,照顾不到家唦。”
“老汪死了,你一个人就很孤单了。你觉得他死得冤吗?”
“唉,人总是要死的,活到一百岁,也是一个死。人死了总不能从土里把他挖出来啰。活人还要过日子唦。”
老戎就接过话题说,“老人家,市里领导是想帮你。如果你有什么怀疑和委屈,领导会帮你伸冤的。”
老奶奶慌忙摇摇手:“没得什么冤的,是老头子自己不对唦。我跟他一路走,他自己不谨慎啰!那郑师傅也是一大家子儿女唦!死的救不活,生者为大唦!”
严慧听老奶奶这么说,只是低头不语。老戎也一时无话,他看看成吉,再看看严慧,就问老奶奶:“你儿子什么时候能回家?”
老奶奶说了具体的日期,成吉知道,再问,也没什么意思了。他们不是来访贫问苦,更不是来煽动闹事。他们只是想了解当时一些真实情况,而老奶奶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成吉起身握了握老奶奶的手:“老人家你保重!我们回去了。”
老奶奶执意要留他们吃饭,说是家里有菜。可他们哪里忍心打扰老奶奶?
回程的路上再没听到笑声。司机忍不住寂寞:“这老太太,什么都不懂。难怪鲁迅对这些人要怒其不争了。”
成吉想起小时候看蚂蚁。一群蚂蚁能在顷刻之间分解一只死苍蝇。一只蚂蚁也能扛得动超过自身重量的食物。对于这小小的生灵而言,可说是力大无比。但是它们逾越不了手指宽的沟沟坎坎。不是它们不想争,实在是争不过。成吉他自己遇到的冤枉就是这样。难道他不想争?问题是能不能争得过。成吉到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,他看后很辛酸。30万同胞,小鬼子才几多人?一人发一份力,也不至于徒手被坑害。一方面是我们中国人的普遍心态不好,灾害没有危及自身的时候,我们总是想等一等看一看。30万同胞殉难的实质问题是政府积贫积弱,在体制的沟坎下,个人难以超越。每一个人都要生活在一个圈子内,过惯了圈子生活,就知道圈子外更凶险。所以我们有一句话很压人,那就是“组织决定”。
上了晚餐的桌子,大家才又轻松起来。戎一明问:“丁主任来点什么酒?”
成吉对酒,一点感觉都没有,可是他有一定的量,所以过去同事们都认为他能喝酒。成吉换了新单位,就想从此改变这“酒鬼”的形象。曾经有一位老同事跟他说,喝酒是喝一辈子酒,丢一辈子丑。成吉就说,“吃点饭吧,我不会喝。”
“无酒不成席啊,还是来一点吧。丁主任第一次来,尝尝我们的地产酒吧,将军酒,是我们县酒厂的。”
成吉就笑了,他刚来纪委,但他在荣城工作也十几二十年了。对县域的情况是了解的。成吉再一次坚持说,“来点饭吧。”
“对了,丁主任,我们书记今天有接待任务,本来他是要亲自来接待你的,现在全权委托我。你如果觉得我磨盘小,那我只好请示我们书记了!”
“老戎我不是那个意思,你来,我们是同行还自在一些,领导来陪我们还不自在。”
“是啊,那就来点酒吧?你不喝我们严主任还要喝一点呢,反正是晚上了,喝多了睡觉。”
严慧抗议道:“你以为我是酒鬼呀?”
“哪敢?我是说,我们纪委干部也是人,也有七情六欲。关键是我们要正确理解纪委的规定。比如说不准相互宴请,那么你请我,我不再请你,当然不构成相互宴请。”
严慧就说:“老戎你当乡镇党委书记时间太久了!”
“哈,哈,你是说我当得太油了。这不是自己人嘛,瞎说说,开开心。市领导不要婉转地批评我。”
酒过三巡,戎一明想避开有关工作的话题,就说,“照顾领导情绪,我们酒喝得慢一点。我讲一个亲身经历的事给大家助兴!”
戎一明强调这是他“亲身经历”。有一个机关干部到县医院看病,他跟医生说,浑身不舒服,医生很认真地开了单子让这位干部检查。检查的结果是没有大毛病。医生知道机关干部工作压力大,就想给这个干部一些宽心的指导。医生问干部,你业余时间是不是安排下下棋一类的活动?干部说,不会。医生说,那么你平日喝不喝酒?干部说,烟酒不沾。医生劝道,你可以跟朋友打打牌,业余时间放松一下。干部有点生气了:你这不是要我赌博吗?医生也有点生气,就故意问道,那么你会不会——会不会嫖?干部一拍桌子说,你是流氓!医生这一回没生气,他对干部说,你业余时间一样也不会,一点业余爱好也没有,那么你是等死的人,你回家等死去吧。
虽说丁成吉和戎一明初次见面,有酒做催化剂,调侃说笑当佐料,大家的关系立刻融洽起来。直到两三个服务员集中过来,默默地注视着他们,他们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七点半,大家酒醉心明,是该收场的时候了。戎一明虽有几分醉意,还是坚持将成吉和严慧送到县委招待所。在安排客房的时候,戎一明还不失时机地开了一个玩笑:“严主任,你们两人,是开一个标准间呢?还是各开各的?”
严慧并没生气:“你怎么开我怎么住,只怕丁主任不依你!”
丁成吉和严慧各自到了自己的房间,成吉刚要脱衣服洗澡,听到敲门声,门一打开,原来老戎提着水果进来。他给严慧和成吉房间各自分发好,然后有点踉跄地行进在走廊上,成吉一直送他到楼下,两人握手告别。
等成吉洗完澡,打开电视,已经是晚间新闻的时间,成吉要看一看当天的新闻。又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。成吉不知道是谁,心想不会再有人来,除非严慧遇到什么问题。成吉高声问道:“谁呀?”
“服务员,送开水,开门!”
丁成吉打开门,不料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,穿着低胸的衣服。成吉见她们手中并没有水瓶,也不像是招待所服务员,便准备关门。两个女孩却挤进了丁成吉的房间。成吉见她们强行进来,急问:“你们干什么?”
高个女孩说:“陪领导玩玩。”矮个女孩也走上前来,两人上前就抓住丁成吉的睡衣,拼命往下扒。丁成吉一时不知所措,急着往后退,直退到窗前。
高个女孩说,领导!你真健忘,上个月我们还在一起的,都忘记了?
矮个女孩说,是啊,真没良心!你不认识我们,我们可认识你!你是市里的领导。领导也是人嘛。再说,你又不像别人,有老婆管着,为什么假正经呢?
丁成吉感觉自己打了一个冷颤,他大声喊道:“严慧!严慧!”
高个女孩笑了:“烟灰?你熄火吧,我们就要抽你的这根烟!”
丁成吉说,“你们再胡闹,我就报警了!”
矮个女孩说:“报警?你以为警察是吃你家饭的?”
高个女孩说:“不如我来帮你报警吧。”
警察来的时候,严慧也被声音惊扰到,她十分不解地问丁成吉:“主任,怎么了?”随后她对警察解释:“同志,他是我们市纪委领导。”
警察不吃这一套:“我们不管哪级领导,在我们辖区发生的事,我们会根据治安管理法处理。有话到派出所说。你!和他一道出差的?你穿好衣服,一道去一趟派出所,相信我们会处理好。”

 

第四章


丁丁1998年初中毕业。她很听话,顺利地考上了荣城一中。荣城一中是省重点中学。丁丁的兴奋点是她告别了少年时代,而且这个暑假是她中学时期最轻松的两个月,她老气横秋地说,她要抓住青春的尾巴,要看看祖国大好山河。成吉说,我带你看看爷爷从小就看惯了的山吧。丁丁做出很诧异的样子说:“老爸!我没听错吧?你不是不喜欢你的那个山吗?”
是的,当年成吉离开大山确实有逃离的心情。可是越是离得久就越会想起大山的好处,回忆大山的美。夏天会想起郁郁葱葱的山林,任何一株树都可以憩息乘凉。冬天会忆起火热的炭火盆,散布在空气中淡淡的烟火味,是任何家电都难以替代的。还有山涧中淙淙流淌的清冽山泉,掬一把山泉水送入口中,那甘甜的滋味会浸入心底,困乏和烦闷瞬间化作一缕轻烟。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大山,大山外面的世界是美好的前程和追求。成吉初中毕业面临的两个选择,外出打工或者外出继续求学上高中。因为山里只有初级中学。
成吉家门前的山是天目山脉。在成吉的印象里,天目山是温顺的。但是大山有时也是乖戾。山是大地的脊梁,山也是大地的肿块,一座座大山就是一道道天然屏障。山民们渴望交流沟通,一条吴越古道便是山民们的通衢,沟通着山里山外。成吉曾经和爸爸一起走过这条吴越古道。上山十五里下到浙江那边也是十五里,三十里的山路全都是条石铺就的台阶,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,山民就是由这条石道走向杭州走向大海。上山的道路上,有一个人工开凿的石洞,提供给远行的山民们休息,成吉和爸爸也在那里休息过。一直到离开大山,妈妈才告诉他那石洞的来历。很久很久以前,一个小伙子从杭州连夜往家里赶回,他临行时妈妈曾经提醒过他,不要担心妈妈,但是他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在家。等他翻过了杭州那边的十五里山路,回到了山这边已经是深夜了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他被冻死在山上。妈妈用毕生的积蓄,在儿子冻死的地方开凿了这个石洞,供远行人躲避风霜雪雨。妈妈心中的儿子何止千万?
成吉妈妈很坚定,再苦再累,也要送孩子读书然后走出大山。他们祖辈待在大山里,不知道山外有山,所以要送孩子看到山外的山。就在艰难抉择的日子里,成吉得了奇怪的病。浑身无力,发着低烧,到杭州市大医院去查,也没查出什么原因。成吉小姨说,孩子可能是被鬼魂吓着了。都不相信这话,哪会有这种事?遇上这种情况,民间有一个方法叫“喊黑”,小姨说姐你就试试看,迷信归迷信,总归不会坏事。
等到天黑的时候,妈妈就站在屋角喊:“金锁——吓着了就回来啊!妈等你回家!儿子——吓着了就回来啊!妈等你回家!”从屋角一直喊到门前,妈的呼喊轻声细语绵延悠长,喊得人心都碎了。按照规矩,妈每喊一声,成吉都要答应一声,表示被吓跑的魂灵已经归窍。妈妈从屋角一直喊到床头,最后妈妈手拍着床沿喊:“儿子__妈等你回来啊!”
成吉知道妈是不相信鬼魂的,但是从妈妈声声叫唤中,成吉能感觉到揪心的牵挂和担忧。都说自古以来,上为下是一片真心,儿女就是父母心头肉。
成吉有时想,人不管走出千里万里,梦中的情景通常都是幼年生活的场景,冥冥之中似乎有魂灵主宰,人或许真的有魂灵。
成吉是真的想妈妈和女儿了。
郑思奇疼爱女儿近似于溺爱,1998年那年暑假,思奇她私下已经答应了女儿的要求。母女俩商量好一起做爸爸的工作。中考分数公布的时候,丁丁缠着爸爸说,“爸爸,今年春节我们一起陪奶奶过年好不好?”
“哦?你不是不喜欢那穷山沟吗?路不通,电视也看不上?外公今年年底就退休,你不陪外公过年?”
“爸爸!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好不好?你不是说,奶奶那里才是我们的根吗?”
郑思奇见女儿没大没小的样子,就在一旁插话:“丁丁!跟爸爸好好说话。”
丁丁就撒娇了:“我不说了,妈你说吧。”
成吉就说,你们母女又搞什么鬼名堂捉弄我?郑思奇就笑着说:“丁丁也是一片孝心!她是说今年她考进了省重点,爸爸呢又当上了反贪局副局长,算是升官了。双喜临门嘛。她就是想这个暑假正好能放松一下,她想要我们带上奶奶一起出去旅游。”
成吉有点不以为然:“这小伢,狗头上顶不住四两油!一个正科级干部,算是哪门子的官?小小年纪就算计着当官!”
丁丁就真的有点生气了:“爸爸你在机关工作,说你不想进步你服不服呀?进步是干什么?进步不就是当官吗?进步就是当更大的官呀!”
郑思奇听了,抬起右手挡住自己的嘴,呵呵地笑了。成吉心里也觉得这孩子说话好笑,像个大人似地。但是他没笑,保持沉默。他知道,沉默会给丁丁一点压力。
丁丁对付爸爸的办法是你生气的时候,她避其锋芒。笃定你不生气的时候,她就会扬起自己的大旗。她知道爸爸这时并没生气,就说:“爸,你别装了,旅游,你去不去呀?你不去我就让奶奶和妈妈陪我去。到时候你又不放心。我知道你小气,旅游的钱外公帮你出了。”
成吉还能说什么呢?可奶奶坚持不能去,家里有一大摊子鸡呀鸭呀还有一头猪,这些都是为他们回家过年准备的,哪里能说走就走呢?
他们到了泰山,到了曲阜。思奇带着女儿在孔夫子像前拜了又拜,祈祷孔圣人保佑女儿能考上重点大学。成吉没有拜,他固执地认为,一个偶像只是人们心中的寄托,并不能保佑实现人们的愿望。千万个人有千万种愿望,如果都能实现,愿望必定拥挤不堪,解决起来也犯难。最难实现的是人们不断升级的愿望。比如来这里礼拜的人,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考上重点,如果都能实现,那么遍地都是重点了。要么就是你上我不上,或者是我挤你下独木桥。最终还是民间的一句话最实在:求人不如求己。在成吉的心中还有一个阴影,他在成长的时候,在最能接受知识也最想接受知识的时候,正是批判“孔老二”最盛的时候。经历过对众多神灵的批判,成吉他们这一代人的心中已经没有神灵了。无神论者心中的神灵是自己,将自己奉为神灵是无所畏惧的,但是他身边的人会感觉到自我膜拜既可怕又可畏。因此成吉自己不拜神,但他不反对丁丁他们膜拜,他是希望无神的观念不要波及到丁丁他们这一代。
成吉在孔庙里一路走过,听导游介绍,这里曾经遭到严重破坏,但是在面对一块巨大的碑石时,造反派们放弃了推倒它的想法,年轻人心中到底还是有敬畏感的。
在泰山玉皇顶玉皇神像前,成吉求了一柱香,虔诚地拜了三拜。思奇有点诧异:“你不是从来都不拜佛的吗?”
成吉说,“这是我们中国的神灵,而且是最高的神灵。人对神灵要有敬畏感。你信佛也是一样,你对佛有敬畏之心,那么你就不会或者尽力不做坏事。我不拜佛是因为共产党员不能信佛,但是我从来不亵渎佛,也不反对你信佛。”
丁丁调侃道:“爸,你是学法律还是学哲学的?”
成吉白了丁丁一眼,假装生气,用沉默回答丁丁。
玉皇顶的院子里挂着有很多连心锁。思奇说:“成吉,我们来一个同心锁?”
成吉打趣道:“铁心锁能锁住肉心?”
“唉呀!别开玩笑好不好?我是认真的。”
丁丁就说:“爸爸是高人,哪儿像妈妈你!”
成吉又白了一眼丁丁:“今天我还偏偏要做个俗人!”
思奇满心欢喜,买了一只大大的铁锁,花了将近一百元。成吉要拦也拦不住,丁丁抢过钱说,“钱是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!”
思奇就装出生气的样子:“很高兴的事,怎么就说到死?”
“妈妈我知道错了,你打我吧!”
“这孩子!跟男孩一样调皮。早知道我只跟你爸爸两个来。不带你!”
“嗬!我就知道嘛。原来我的名字不该叫丁丁,该叫多多!”
思奇和成吉都被丁丁说得笑了。
转眼到了春节。丁丁不得不兑现诺言。她和妈妈跟着爸爸一起回老家过年。那一年雪下得大,出发的时候,城里还没见有多少积雪,山里却大不同了。荣城到平山县的车每小时一班,虽然人多,但每个人都有一个座位。三人车票的位子分成两排,思奇就对坐在旁边的旅客说,我们一家三口,女儿还得照顾,请帮忙换一个位置。那旅客也通情理,就爽快地答应了。这样一家三口就坐在一起。思奇让丁丁坐在中间,并且逗她说女儿是第三者。“我知道你们不想要我的,是你们不小心有了我啊!”
郑思奇和成吉几乎同声呵斥道:“这孩子尽瞎说!”“这小伢没规矩!”
丁丁却开心地笑了:“什么人啊?你们能拿我开涮,我就不能幽它一默?”
车到平山县城还要转车去老家大龙。通往大龙的车一天四班,春节加一个班次。也就是说下午一共有三个班次的车,等他们到达平山汽车站的时候,下午的第一班车已经发出。第二班次的车,要一个半小时后才能开出。
在车站等得实在无聊,丁丁就问爸爸:“平山县明明是大山,为什么倒叫平山县呢?”成吉告诉他,他们家那里确实是大山,大山到了县城这里,就平缓了,地名是因为县城所在地而得名的。一家三口说笑着,车站的喇叭就通知了,要到大龙的旅客,请到三号门排队上车。他们抬眼一看,真叫做人山人海。丁丁没见过这场面,吓得往后缩。成吉一手牵着思奇,一手拥着丁丁,肩上还挎着一只大大的旅行包,思奇想接过背包,可她自己被人群挤得无法立足,就只得随成吉往前挤了。成吉将思奇推上车,再将丁丁从侧边挤进去,他自己便无法挤进去了。丁丁急得在车上大喊:“爸爸你上呀!”可是谈何容易。恰巧驾驶员被喊声吸引过来,他从驾驶座下来招呼成吉:“表叔,我是老三!你从我这边上吧。”
成吉像遇上救星似地,从老三驾驶座的方向爬上车,副驾驶上虽然留有一点空,其实周围也挤满了人。老三就吆喝道:“都往后!往后,要么我没办法开车!”在人们挪动的时候,成吉想办法让思奇和丁丁挤到前面来,自己挤到后排站着,好不容易挤到后排,也只能勉强站住一只脚。另一只脚无法放下,四周都是人腿,稍动一动,不是踩着别人的脚,就会踩着别人的裤子。
车子像老牛喘气,艰难地爬行在曲折的山路上。上坡的时候,因为陡峭,感觉要飞行上天。下坡的时候,总是感觉要跌落到一个深坑里,失重感非常强烈,心不免提起来。特别是急弯时候,山下是深深的山涧,仿佛车子就会一直冲向流淌的河流。成吉忽然就觉得自己原来对大山的判断可能是错的,大山正像一只张开大口的巨兽,仿佛要吞没所有突然闯入它胸怀的外来人。成吉就想起一个关于山神的传说。很久很久以前,就如童话故事一样,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蚕桑姑娘,她上山为蚕宝宝采摘桑叶的时候,山神要为难她,将满山的桑树变成了柞树。姑娘急得没办法,家里的蚕宝宝等着桑叶,可是她竟然无能为力。姑娘情急之下就对山神祈祷:山大王山大王,你将柞树变成桑,从此嫁给你山大王。一阵飓风吹过,山上的柞树果然变成桑树,蚕宝宝得救了。可是姑娘再次来到山上的时候,天气突变,一阵电闪雷鸣之后,山大王随风卷走了蚕桑姑娘。
这个传说凄婉惨烈。按现在人的观点,蚕桑姑娘嫁给山大王也有享不尽的富贵。听说上海姑娘嫁给日本人,到了日本后才知道,对方是道地的农民。姑娘奔的是钱而不是前程。有一次成吉被电视里播放的电影刘三姐吸引,丁丁笑他老了,因为老人都喜欢戏剧。其实那时成吉突然就想,刘三姐嫁给财主也是很好的,为什么她执意选择一个穷后生呢?这就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的事了。
过去成吉也不太主张思奇母女到这里来过年,实在是山路太难走。成吉每年只身一人回来探家,他习惯了车上的拥挤,走惯了山路,而思奇虽然曾经在乡下生活过,但那时人员流动相对平缓,走出大山的人和回到大山的人并不多。成吉想,再往后车辆多了,每车按照实际座位安排乘客,不准超员,社会就发展发达了。成吉发现思奇已经有要吐的样子,可他隔得很远无法照顾到她。丁丁很乖巧地扶着妈妈,一手还拿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塑料袋,那意思是要妈妈随时可以吐在那袋里。
成吉透过人头隐约看到窗外白皑皑一片雪,很多竹子和松树被压弯。路上有很多的坑,车子每跳过一个坑,车上总会有人被压到或者被挤疼,因此大呼小叫的声音一直就没有停过。如果这里不是他成吉的家乡,如果不是母亲在家里盼着他归来,他同样不会在这个时节来到这儿。成吉心里对思奇和女儿有点歉意。
终于到达了丁村路口,成吉家就在路口不远的地方,他甚至远远地看到,母亲已经等在门前的场院里。大雪压迫之下,山野仍然是葱翠的。山村炊烟缭绕,显示出勃勃生机。这就是成吉的“根”。
丁丁见着奶奶很高兴,立刻挽起奶奶的胳膊,要牵着奶奶进家,思奇很自然地挽起婆婆的另一只手。奶奶就笑了:“嗬嗬!让我自己走!我还没老呢!”
成吉的家还是板壁的老房子。立柱都是实木的,那是成吉父亲在世时做的最后一件大事。房子是父亲的杰作,做了一辈子木匠,他的愿望就是能做一座能传代的自己的房子。板房分上下两层,二楼现在看上去虽然略显低矮,但当初在这个山村,能有这样的房子,可见主人的能耐不同一般。说着话,天色已经晚了,奶奶揿开电灯的开关,丁丁见灯不亮,就说,“奶奶,有大一点的灯泡吗?”奶奶找来一只大灯泡,成吉接过一看,是一百瓦的白炽灯泡,就装上去,再次点亮的时候,丁丁就问:“有没有大一点的呀!怎么不亮啦!”
成吉告诉丁丁这是农网电,电压不高就只能这么亮了。丁丁着急起来。奶奶就说明年就好了,说是电路要改造了。
思奇跟着婆婆进了厨房,要帮着婆婆做饭。婆婆就拦道:“你歇着吧,不要你帮忙的!”思奇就说,我在家也是要做饭的。婆婆就说:“不一样!不一样!你只回家来过几天,你就是客人啰,是骄客啊!”思奇没有拿自己当客人,她拿起菜刀切冬笋,然后将咸肉爆炒好,再将冬笋下锅。婆婆就笑了:“冬笋可不能直接下锅。”
思奇十分不解,婆婆就告诉她,冬笋一定要先用干锅炒一炒,或者用开水煮煮,否则吃的时候就有一股涩味。思奇这才愰然大悟,“原来这样呀?难怪我每次烧冬笋总是涩涩的,成吉从来没告诉我呀。”
“他呀?他是个书呆子,他哪儿会烧菜啊。”
一家人吃着饭,很开心地样子。丁丁喜欢吃奶奶烧的菜。奶奶就高兴了:“真是丁家的后代啊!没忘本!”
正说着,成吉的小姨走进门来,成吉一边招呼小姨来吃饭,一边就让丁丁叫姨奶奶。小姨说,“你们吃吧。我吃过了。村后老荣家的儿子早前也回来了,荣升自己开车回来的。金锁你开车回来的吗?”
成吉刚要回答小姨,小姨又开口说:“唉呀!金锁现在是官家的人,不能再叫小名了。”
丁丁在一边作出坏坏的笑,奶奶接过话说:“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,他就是再大的官,在小姨跟前也不能摆谱!”
小姨就自豪地说:“那是那是,长多大都是小姨的大侄子!我们根本人家,姐你是有福气的人,瞧小郑有多贤惠!”
思奇被小姨说得有点不好意思,脸都红了。这时荣升正好进门来,他很熟悉地称呼成吉的妈和小姨:“大姨,小姨,荣升给老人家拜年了!”
成吉妈连忙将荣升让到桌子的上首,小姨也为荣升送来一杯茶。思奇一时惊得呆了,他只知道荣升和成吉曾经是同事,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关系。
那年荣升住院,也是安排在干部病房。每次郑思奇查房的时候,总是见荣升抱着一本砖头一样的外文书。郑思奇每次查房都见到这样的情景,有一天荣升上厕所去了,思奇便好奇起来,她拿起那本书仔细地看了看,正巧荣升就进来了,荣升刚要说什么,思奇却先开口问道:“外语词典?你每天都在翻它,难道你在背诵外语词典?”
荣升很大气地说,“是啊,我准备考研究生呐!”
思奇不再说什么,成吉曾经说过,荣升只是省警校毕业生,一个中专文凭的人要考研究生,真难得有这样大志向。
大约一个星期后,郑思奇上班的时候,见一班小护士在传看着一张纸,还不时传出开心的笑声。思奇便上前问看的是什么,谁知道一问,护士都避开了。思奇将传看的纸张拿来,却是一封写给她的情书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流落到护士的手上。思奇翻开纸张,字迹很工整,也很有文采:“天上有无数颗星星,却只有一只月亮。地上有千万个美女,让我动心的却只有你一人!”荣升自称是诗人,后面还有很多诗一样的语言。思奇的脸红了,她拿起镜子,不自觉地照了照。可思奇静心想了想,觉得这个人不可信。荣升是知道成吉和她的关系的,当然,从理论上讲,只要她没跟成吉结婚,他荣升仍然有追求的理由。可是这都是八十年代了,还用这么老套的方式表达爱意,实在接受不了。思奇将信随手撕碎,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。她没有将这事告诉成吉,他怕影响他们之间的同事关系。
成吉妈见他们没有什么话说,就介绍说,老荣家是我们丁家恩人,过去我们家失火把房子烧光了,是他们家帮我们,后来就盖了现在的新房。荣升就不好意思地说:“大姨那都是你们上一代的事,我那个时候还小呢,也没帮得上。”
两个男人在说话,思奇就跟婆婆来到厨房帮忙。成吉妈告诉思奇,荣升和成吉是同一年出生的,成吉年头出生,荣升年尾出生。思奇知道荣升年龄比成吉要小四五岁,所以她很惊讶。成吉妈笑着说,这有什么奇怪?荣升这小伢从小就心眼多,当年他在上中专学校前,就改了自己的年龄,如果没记错,他改掉后要比成吉小四到五岁。
荣家在丁村是外来人。虽然丁姓人家也是移民,但丁家移民早于荣家移民近一百年。大家都是移民,本来也不会分彼此,丁家和荣家在上一辈处得非常融洽,可到了荣升父辈这一代,却屡屡和丁氏家族发生矛盾。原因是丁氏家族的人多势众,是个大家族,相对来说,荣家只有荣升父亲和他堂伯伯这两家能拎提起来,势单力薄。越是自知劣势,却越要逞强抢占优势。丁家仗着人多,也不让步。荣升和成吉都不会介意父辈的恩怨,他们只是性格不合,谈话不投机。
成吉没有将他跟荣升恩怨告诉思奇,说起来当年荣家对丁家是有恩的,荣家大婶只是忌妒丁家经历大火后又发家。再后来,荣家择一块新地做了新房,两家的恩怨算是告一个段落。思奇也从来不问成吉工作上的事。即使在她们自己家,每次来人思奇都是给客人上好茶水后,自觉地躲到自己的天地里,从来不茬来茬去。
荣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。成吉正在查办江都镇的案件。
成吉和荣升一道走出这大山,荣升上的虽然是中专学校,但在山里人眼里也是草鸡变凤凰。成吉为荣升泡好茶水后,和荣升面对面坐下:“书记亲自来有什么见教?”
“金锁你就别装了,我们是老同乡老同学老同事,我也开门见山吧!这一回我放弃在城里和老婆孩子团聚,特意赶回老家来,目的是不言自明的。江都镇年后就要升为标准集镇了,如果不出意外,我作为镇党委书记,顺理成章就能走上副县级干部岗位。如果在这个关节点上查出问题,不是毁了我前程吗?”
“我能帮你做什么呢?”
“你当然能帮我,是好是坏,就看你怎么处置了。也不瞒老同乡老同学老同事说,县长和县委书记都很关照我,我是从市下派的干部,市里当然也会有人支持我。现在就看你是不是真心帮我了。”
荣升当镇党委书记后,在市里他们曾经聚会过,那样的场合荣升春风满面,他要尽力展示自己可以预想的大好前程,他意气风发的举止已经具备了大领导的风度了。荣升当镇党委书记的时候,丁成吉还是个科员,即使是现在当了反贪局副局长,也只是一个副科级干部,跟他荣升在官场的地位,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这些微妙之处成吉当然能看得出来,眼前的荣升甚至有点低三下四,成吉多少有点恻隐之心,这也是被情面逼出来的,他说:“能帮,我肯定会帮,但要有原则。我不能丢了自己的饭碗来帮,那也不现实。”
荣升马上说:“大家都是明白人,有情后感!有情后感!我荣升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!告辞!请高抬贵手!”
丁丁最遗憾的是,除夕看不到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,成吉知道她很委屈,见她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,就走过去:“来,爸发压岁钱!今年加二百!”
丁丁很平静地说,“爸你以为我还是孩子?我就是不懂了,那么多年,爸爸你是怎么熬过来的?”
思奇见她用“熬”这个字,就笑道:“什么熬呀,说得那么难听!如果你妈把你生在这里,你不也得熬吗?”
丁丁自己也笑了,成吉说,“生在哪儿,我们自己不能选择,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奋斗目标啊。”
“爸,你又要开始说教呀?”
“你爸不是说教!你爸是切身体会呀。”
奶奶走过来:“洗脚水在炉子里,床也铺好了。你爸爸睡楼上,你和你妈睡楼下。”
丁丁十分不解:“奶奶,为什么不让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呀?我不习惯妈妈陪我睡。”
思奇刚要拦丁丁,成吉便说:“这是山里的规矩,从外面回家的夫妻是不能同一个床的,否则明年一年都不景气。”
丁丁咯咯地笑弯了腰:“这么迷信?”
“这不是迷信,是风俗!”
正月初二那天,丁丁咳嗽很利害,思奇用手试了试她的头,觉得是发热了。就对成吉说,“怕是感冒了,送她去医院看看吧。”
成吉也急了:“这么娇气?现在过年,乡里哪有医院看病啊?”
还好,思奇顺手带过来一些感冒药晕车药什么的,就找来给丁丁吃了。到了初三,丁丁的病情加重了。奶奶也着急起来,正月初四,说什么奶奶也要催他们回家,抓紧给丁丁看病,老人家说,“我老了,死活都不要紧,伢是花样的年龄,哪儿经得住?明年再不要回家了。”
山里湿气重,奶奶准备的被子不仅窄小,而且短。思奇也有点感冒的样子。成吉你按妈妈的意思,提前带他们回家了。到了丁村招手站,却见从大龙开往平山县城的车,已经挤得无法立足。车门倒是打开了,可乘车人一个劲地叫:“关门!关门!针都插不进来了!”
看到这一情景,连好脾气的思奇也急得真跺脚。忽然听到一声喇叭声,却见山村的土路上开来一辆小汽车。外面冷得滴水成冰,小车的车窗却大开着。原来车里坐着荣升爸爸。老荣为了显摆,一路开着车窗,跟认识的不认识的乡亲们挥手,热情地招呼着。稍有时间,他就会介绍说,“开车的是我儿子荣书记,这是他单位的车,他自己开回来的!”
小汽车停在成吉一家面前,荣升说,“丁局长,回城吗?不如坐我便车吧?”
荣升说话的时候,公共汽车已经远去。思奇犹豫着要等下班车。丁丁不太领会大人们的心情,她已经伸手要去拉荣升的车门,思奇情急之下呵道:“丁丁!”
老荣从车窗里伸出头来:“金锁你坐大车去吧,让两个女的上小宝车!”
荣升说,“大(爸),你先下去,明天再进城吧。让金锁——噢!不!让丁局长一家都上车!”
“那不照,就是我下了,你二叔怎搞?”
荣升的二叔原来也在车上,荣升随即从钱包里拿出三百块钱扔给老荣:“二叔跟我车,你下去!”
老荣见到钱,认可了儿子的安排,他接过钱,嘟哝了一声:“这大过年的,好事成双,怎么的,也要有四百块唦!”
荣升也没含糊,又从钱包里拿出一百来。老荣乐呵呵地下了车。下车时他还不忘问成吉:“金锁!你怎搞不自己开车回来?搞得我不上不下的。”
成吉明显感觉到老荣的荣耀。按照他的性格,打死他,他也不会上老荣家的车。可是丁丁不声不响地紧握着他的手。思奇也用征询的眼光看着他。
一路上,荣升只字没提年后成吉他们办案的事。成吉知道荣升是极聪明的人。荣升将来在仕途上会有大进步。老荣荣耀的日子还在后头呢!
高和超听说丁成吉来江都镇办案,就赶到了江都。成吉见高书记来,就说,“高书记,怎么惊动了你?”
“噢!我是顺便来看看你们。江都出了这么大事故,我是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,我责无旁贷。倒是辛苦你们了。”
高书记曾经是建平县政法委书记,所以他和丁成吉认识多年了。
江都镇的案件去年十月就已经发生了。事件的起因很突然。国庆节放假期间,江都镇的龙庙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,死了三个矿工。三名矿工都是外地来龙庙打工的。江都镇龙庙村的案件,是县纪委移送到市检察院的。起初只是煤矿死了三个矿工。村主任张大保心想这三个死了的矿工,家是外地的,按过去的惯例多给点钱,应该能摆平这件事。可是当晚就有人打电话给荣升,荣升很恼火,他让张大保连夜赶到镇里。荣升和镇长申中华十分严肃地告诉张大保,出了这么大的事故,纸里是包不住火的,要不惜代价做好善后。荣升最后对张大保说:“这事处理不好,你要坐牢,我和申镇长的官也当不成了。”
申中华知道,荣升说的,显然不只是煤矿事故那点事。张大保也是聪明人,张大保连忙说:“放心吧书记!怎么的,我张大保也不会让书记镇长为我们挑担子。没有书记的支持,哪有我张大保的今天?哪有我们龙庙老百姓的今天?”
荣升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行了!张大保!现在不是你表忠心的时候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!屁股要揩干净!”
张大保没有立即走开,他湊到荣升耳边,小声跟荣升说,“我们村李支书那里,希望镇上做做工作。我张大保一直不尿他老李那一壶,关键的时候,他老李不会通融的。”
荣升挥挥手:“李书记那里有我和镇长,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。”
龙庙的经济发展确实离不开书记和镇长。江都镇党委书记荣升,镇长申中华。他们是一对绝配。申中华是荣升找市委要来的。申中华来的时候就是正科级,但是县委考虑,他虽然是学农学专业的,毕竟基层工作没有经验,就让他先任副镇长主持镇政府工作,一两年后再提任镇长,这样分两步走既服众,也是对申中华实际工作能力的检验。
荣升和申中华刚认识的时候说过:“有幸有幸!”申中华也曾经说过有幸有幸!申中华在市委农村工作部工作,待遇不错,在科级干部中,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了。可是他并不开心,因为所学非所用。他学的是农学专业,而农工部机关的工作性质却是搞农村政策研究的,案头的文字工作是他的最大任务。他自己最大的愿望是能实际操作。操刀和操笔,他更喜欢实在一点。那一次他带队到江都镇搞调查,他觉得江都这个地方是块宝地,地处三省交界的地方,文人总结说是“鸡鸣三省”。关于江都甚至有一首民谣:“江都好挣钱,一去二三年,要想回家转,没有盘缠钱。”
有一次在宴席间,荣升就对申中华说:“你刚到江都来,书记来给你上上江都历史课吧。自古到今是“繁荣昌(娼)盛”啊!打工两三年竟然没有盘缠钱回家,钱是花到女人身上了。挣来的钱能花在这样快活的地方,打工才有动力!”
申中华就打趣道:“书记不是要开发红灯区吧?”
荣升洒脱地说,“政策不允许啊!要不然真可以试试,说不定能吸引外资啊!”
申中华和荣升搭档最开心的是,两人都想做点事,而中华作为镇长,冲锋在前,后面有一位思想解放的书记给撑着,事情就好办多了。有一次申中华跟荣升谈起农业产业化的事,荣升跟他一拍即合,荣升也在思考农业产业化的事。荣升说,我们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到我们这一代应该改改。农业不仅要走产业化的道路,也要走工业化的路。
申中华说,我们当前面临的困难是,市委书记推行农业经济路线是“庭院经济”,荣升和中华提出农业产业化和工业化道路,显然是步子跨大了。不敢说他们跟市委对着干,至少是不太符合市委要求。
可是荣升是什么人?荣升既有原则又有灵活,他很快打通了市委书记这条线。老书记是位开明的领导,他鼓励荣升摸石头过河。那时候龙庙村张大保刚当选村主任。张姓在龙庙是大姓,村东是张姓,村西是李姓。这个村因为两大姓,曾经叫过张李村,后来两家争斗不断升级,四清的时候,工作队长就将村名改回叫龙庙。张大保依靠大家族的势力登上了村主任的宝座,他不能辜负选举他的族人,他还要做个样子给村西李书记看,他张大保不是脓包人。张大保提出要开挖村里的煤矿。可是李姓人家不同意,而且是坚决不同意。因为那龙山上是李家的祖坟。张大保哪里会怕李姓人家的反对,他像镇里汇报了。荣升说:“张大保!我和中华镇长支持你!你大胆地干!有什么事我担着!”
张大保在荣升的支持下,很快就开起了独眼井,也很快见到了效益。刚开始张大保开矿的时候,李姓人家小打小闹地阻拦过,曾经有十来个人围着独眼井要封井。张大保就指挥矿工将围着闹事的人毒打一顿。被打的人到镇上反映,镇里就发出话了,这是破坏江都的经济发展,谁闹谁负责,镇上不管。张大保他们胆子更壮,正式成立了护矿队。闹事的李姓家族被打得有点怕了,煤矿暂时安静了一段时间。一年之后村东的张姓族人们土房变瓦房,瓦房翻成楼房。村西的李姓人家就再也坐不住了,同是一个村村民,他们能吃饭我们喝汤总是可以的吧?这一回是李书记带队来到镇上向荣升反映,荣升很重视,他和中华研究了,认为李书记代表村西李姓人家,提出的要求是合理的。荣升就找来张大保,在镇党委政府的主持下,村两委召开了扩大会,决定村东村西的村民共同开矿。
可是新的事件来了,村西的村民提出来,村东张姓家族开了一年多,他们开采的是集体资源,因而利益要分担给全体村民。村东张家哪里会答应?当时开采的时候,你们村西捣乱,现在想坐享其成?而且我们是出了苦力,冒着危险的。荣升也觉得村西的人在没事找事,就让中华去做工作:社会主义制度是多劳多得,不劳不得,因此你们村西提出的要求不合理,镇党委和镇政府不能答应。
村西人这一回不知道是得了什么主意,他们扯了一面旗帜,到市委市政府上访了。
荣升这一回吃惊不小,也心生怨恨,恨村西的村民不省事。他装孙子一样,到市里勉强将村西人劝了回来,答应他们由镇政府赔偿村西村民的损失。回到镇里他一面安排申中华赔偿村民,一面安排镇派出所整理材料。几天后,荣升将带头闹事的村西领头人抓了起来,理由是“欺行霸市、强买强卖”。 荣升同时将李书记找来镇里,告诉他识时务者为俊杰,龙庙村的矿已经影响到全镇的经济发展,甚至县里因为煤矿的不断兴起,专门成立了县煤炭局,希望李书记顾全大局。如果顾得全,就多干几年,多为人民谋利益,如果不想干,镇党委随时接受辞职要求。
龙庙行政村村西的村民得到了赔偿,却吃了一个暗亏。从此和荣升结下了一个节。荣升料定这一回又是村西的人干的好事,本来只是死了三个矿工这样的小事故,却拖出了贪污受贿的案件,引来了丁成吉。如果是别人还好说,偏偏又是这个丁成吉,吃软不吃硬的犟种!
丁成吉的办案组很快就找荣升和申中华谈话了。成吉说:荣升同志和申中华同志,今天我代表调查组正式和你们谈话,通过我们近一个月的深入调查,根据群众举报,调查组查清的事实是,某月某日,晚七点左右,在荣升江都镇政府宿舍,张大保送给荣升人民币15万元。荣升假意拒收,张大保客气了几句,将钱放在荣升宿舍的茶几上就走了。某月某日,上午约10时,在申中华办公室,张大保送给申中华人民币10万元。一个月后,申中华将现金10万元交给江都镇政府财务,要求财务代为保管。
张大保因贪污、渎职和贿赂嫌疑,已经被移送到检察院。张大保无法隐瞒犯罪事实。他说,去年县煤炭局到我们矿检查,责令我们关闭独眼井停产整顿。荣书记帮我们协调,结果县煤炭局提出来,不停产可以,但要立即改造。县煤炭局也很支持我们,就帮我们贷款300万。我小伢他舅去年刚建一个水泥厂,也是我们镇上的重点企业,当时我们村煤矿贷款下来的时候,他要我帮他用这钱周转三个月,三个月后还本付息。我想这一方面是个好事,支持镇上的重点企业。另一方面周转时间不长,也耽误不了什么事。我当时就跟他提出来,我们镇上的书记和镇长为我们煤矿出了不少力,这300万贷款的利息,水泥厂也不要付了,用这个利息,就当是给书记镇长的烟酒费用吧。钱不是我送的。书记镇长收没收我也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我大舅爷那里,一直没有还我们的钱。我错就错在不该把我们村煤矿的钱借给我大舅爷。我知道错了,希望组织上给我一条出路。给我立功的机会。
荣升坚持说,我没收到钱。成吉就说,“张大保给你送钱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来的,他的大舅爷就在门外,为了证明自己送了钱给你,张大保让他大舅爷来做个证明。这个证人当然也是你收受现金的证人!”
“张大保他胡说你就听?我宿舍里连沙发都没有,哪来的茶几?不相信,你们应该到现场去看一看!像你们这样办案,不知道要有多少好人被你冤枉!”
为了慎重起见,丁成吉他们调查组就到荣升宿舍去察看。荣升打开门:“你们看仔细了,我就这么一点地方,哪儿有茶几?”
成吉仔细看了看,宿舍里确实没有沙发,更没有茶几。但成吉看到床对面的墙上,大约在沙发靠背那么高的地方,隐约可见抹布擦拭过的痕迹,因此可以推测当时是放过沙发的。但毕竟现在没有实物在,成吉没说什么。他知道有没有沙发,只是荣升刻意狡辩。
成吉严肃地告诉荣升:“认定事实我们当然会依据法律规定,我要告诉你的是,你在办案期间将收受的现金送还给当事人,不但不能减轻你的罪错,反而是规避法律责任!”
“我既没收钱,也没还钱。我会向县委汇报,我是清白的!你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!”
“不错,钱确实不是你自己还的。你是在我们办案组来之前,你怕事情被我们查出来,所以你委托申中华送给张大保的。但是你忘了一个细节,钱不是张大保的钱。最关键的是,当初收,现在还,不影响收受贿赂的性质。你是聪明人,到时候不要说我没告诉你!”
荣升火了:“我不需要你提醒!你是个茅厕缸里的石头——又臭又硬!你好自为之,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!”
荣升说完就摔门离开了会议室。这时有一个人推门进来:“丁局长,荣升长期霸占我老婆,我要告他!”
谁料申中华从座子上站起来,指着来人骂道:“白将军你是个小人!软蛋!你得了多少好处你不说!你这个时候来告状,你不是落井下石是什么?”
成吉就拦住申中华:“中华你别激动,总得让人说话吧。再说了,生活作风问题归纪委管。我们查的是贪污贿赂。”
还没等成吉他们回到市里,市里已经电话催他们赶回单位。原来是市委书记要找成吉他们谈话。成吉很警觉:“恶人先告状?”
市委老书记很和蔼,他笑看着丁成吉:“没想到我会找你谈话吧。我很欣赏你!有魄力有能力!是一名好的检察官。今天找你来,你别紧张,只是公务性质的,给你的工作提一点建议。建平县江都镇党委书记荣升是个很能做事的人。你查他们是对的,县委副书记高和超也谈到你,认为你办事认真,很佩服你的干练。你知道,江都镇这几年发展得不错,是我们市里树立的典型。你大概也知道,过去我是不太赞成他们走工业化道路的。我们市是农业大市,所以我们提倡的是庭院经济。”
“书记,你听我解释——”
“不用解释!我说了,你是公务在身,不为任何私利。没有个人恩怨。你先听我说。树立一个典型不容易,培养一个干部更不容易。办案不是我们的目的,通过办案,发展我们的经济,促进我们的经济发展,这才是硬道理。现在江都镇,该抓的,你们也抓了龙庙村的干部。该放的,也得放一放。按理说市委不应该干涉你们办案,但党管干部这一条是改不了的。听我说,荣升的事,到此为止。我这样说,不是不处理,犯了错就要坚决处理!毫不含糊!你把案件材料移送给建平县纪委,让他们严格按党纪政纪处理!”
丁成吉听完书记的话后,什么也没说,他从包里掏出材料,随手撕碎后又放进自己的包里。书记看到了这一切,书记淡然地说,“年轻人气盛我理解。我年轻的时候也拍过领导的桌子,只要是正义的,就该坚持。只是我们既要注意政策的严肃性,又要把握灵活性。可能我今天说的话你一时还不能理解,希望你回去后再想想。好吧,就这样,我马上还有一个会。有什么问题向你们检察长反映。当然,也欢迎来我这里反映。”
从老书记的办公室走出,丁成吉感觉自己的脸还是火辣辣地,他昂首从市委大门走出来。却见荣升从一辆停着的小汽车里向他走来:“丁局长!辛苦了!欢迎多来我们江都指导!”

“荣升你记住,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正义!你小心为妙!有一天我再查到你,决不放过你!”


第五章


丁成吉和派出所打交道已经很有经验,依照他的性格,他会拼个你死我活。但是多少事实证明,他的冲动和莽撞是徒劳的。他在看守所的时候,有一个老警察同情他,就跟他说:老丁,我是江北人,我们江北人就是你这种性格。但是我们老家有一句,光棍不吃眼前亏!你硬来,只能是受皮肉之苦。老警察还说,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。

派出所干警告诉丁成吉和严慧,那个女孩确定是卖淫女,在他们派出所是备案处理过的。严慧听后就说:“你们总不能认定我一个女人也会嫖娼吧?”
警察一脸无辜:“我们也是接到110指挥中心指令才出警的,案件是什么性质,我们也不能定。今晚只好委曲你们二位了,所长今晚不值班,等明天吧。希望能理解。”
成吉示意严慧不要多说。多说也没有用,相信他们不敢胡来。严慧也很快冷静下来。他们都在想,是什么人捣的鬼?他们要做什么?显然跟他们办案有关,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用这种方式吓唬他们,阻止他们办案。成吉相信捣鬼的人不会达到目的。
派出所干警将两个闹事的女孩铐在一起,没有给丁成吉和严慧戴任何械具。将他们带回派出所,干警将两个女孩分别铐在铁窗上,两个女孩的手被挂在人头高的窗档子上,不能坐,只能站。女孩尖叫起来提出抗议。另一名值班的干警走过来,将两个女孩改铐在座椅的把手上,这样既可以蹲也可以席地而坐。警察简短地告知丁成吉和严慧,等明天所长上班后再作处理,就将成吉和严慧分别带进了留置室。留置室里有一张床和一只方凳,床上只是光光的木板。还好天气不算冷,勉强能靠在木板上打瞌睡。
虽然勉强能坐,甚至能靠在木板上打瞌睡,但是蚊子似乎要特别关照他,一群一窝地扑向他所有裸露的皮肤。有一些坚强的战士更是隔着衣服咬他叮他。他不知道哪儿滋养了那么多的蚊子。荣城的蚊子不多,都说荣城是乌龟地,乌龟的脊背留不住蚊子。荣城本地文史专家考证,荣城在建城的时候,根据城池的自然特点,建设有通畅的下水系统,全城没有污水潴留的场所,蚊虫无法滋生。
成吉老家也没有太多的蚊虫,他家的房后就是山,山上有参天的樟树,樟树多的地方蚊子就少。也有几只来自于田野的蚊子,每到夏天妈妈就燃起一堆艾蒿和辣蓼,袅袅升腾的烟云形成一个屏障,将安宁和纷扰隔开。成吉忽然就想起了家乡有核桃,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把小核桃,也不至于忍受太多的寂寞。天目山脉盛产小核桃。核桃大小犹如一只小弹子,内核却是异常香美。这要感谢大自然的赐予,这种山核桃只有天目山脉盛产,相隔不过十里的黄山山脉却没有这个特产。在过往的岁月,山民们只把山核桃当作自家消受的食物,没有特别关注山核桃。天目山脉同时还盛产竹子。满山遍野的竹林既疯狂又霸道,竹林旺盛的山上,几乎没有别样的树木生存。近二十年来核桃的经济价值和食用价值被山民们开发出来,核桃树的生存面积也逐步扩展起来。
成吉想到这儿,就觉得此地和家乡犹如地狱和天堂。人处在绝处就只能暂时保守必要的宁静,当然这种安静的时间是有限的,静动之间要取决于对事物的判断是否准确。正好利用这个时段来想一想,这一回又是何人制造?
第二天七点多,派出所长就到了单位。他亲手打开留置室的门,一个劲地道歉:“对不起!领导,是我工作大意了!让你们受委屈了。这个小家伙是刚来的,什么都不懂,自作主张,我早就跟他说了,有什么事要及时汇报!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听话!自以为是。”
严慧不无讽刺地说:“我也是办案的,我办案办到现在,还第一次到你们派出所享受这样的待遇。一句对不起就算了?总得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?”
派出所长是个好脾气,他并没生气,态度看上去还很诚恳:“领导,领导!请你相信我。这干警我已经让他停职了。这我能作主。那两个小女孩,我的意见行政拘留十五天,不过这要报到县局批准。结果一出来我会立刻报告给领导你。领导还有什么要求?我会尽力!尽力!”
成吉并不因为所长表面态度好就原谅他。成吉不软不硬地问道:“被你停职的干警不是接到指令才出警的吗?你总得查查是什么人指使干的这事吧?”
“这我就难办了。派出所是根据110指挥台的指令出警。我们处置不当,这我要负责任,至于说什么人指使,就不是我的权力范围了。请领导理解。”
严慧说:“我们是来办案的,不指望你们保护我们,是什么人举报诬陷你总能查清楚的!”
所长好好先生似地点头:“这个我们会查,会给领导一个交待。有一点也需要向领导说明,我们也应该保护举报人的利益!”
严慧一听火了:“诬陷也要受你们保护?”
成吉就对严慧说:“严主任,不要为难所长了。我们还有正事。走吧。所长,可以走了吗?”
所长连忙说:“可以走!当然可以走!请!”
出了派出所的门,严慧说:“这所长可厉害呀!该说的说,不该说的一字不漏!”
成吉轻声笑了笑:“我最不理解的是,我们是执政党啊!为什么查案子像搞地下工作似地?”
严慧一时无法回答成吉的话,成吉便说:“算了,是我无能,我们回去吧!回去想想办法!我是打不死的吴清华!”见严慧不太理解这句话,成吉就说,“你小,你没有看过吴清华的电影片!”
严慧嗔道:“主任你才比我大几岁呀?老气横秋的样子!”成吉不善于斗嘴,就又沉默着。严慧说:“主任,你不说话的时候是不怒而威,样子挺吓人的。”
成吉看看严慧:“我有吓到你吗?”
严慧说:“我又不是小姑娘,这么轻易被吓到?唉!主任,我分析这举报人是郑仕达,只有他能打听到我们的行踪,也只有他会捣鬼。”
“我们把眼光只盯一个郑仕达没什么实在意义了,只是今后我们办案的时候小心就是了。真要是查明是他干的,又能把他怎么样呢?他一个私营企业的打工者,说起来好听,是接待处长,实质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走狗。当然这次经验教训我们不要轻易放过,想想郑仕达的后面是什么人?分析透彻了对我们下一步办案有利。”
“想想也是,对付这样的人,就像一拳打到棉花箩里,没劲攒!”
高和超听了成吉的汇报,没等成吉说完,高书记就打断了他的话:“成吉!你不要多说了,我早知道了。我在建平工作那么多年,相信我的耳目多得你不敢想像!正是顾及到我的面子,他们才不敢乱来。派出所抓你们不仅是我们的面子问题!我没想到你这一回这么失误!你不仅什么事也没做成,反而打草惊蛇!”
成吉还没见高书记这么严肃过。他只是保持沉默。他知道这次确实很失策。但县纪委是很配合的,纪委内部肯定是没问题的。干扰办案的人一定有自己的目的,而且无所顾忌。他想将自己的推测告诉高书记,但是他仍旧沉默着。是建平县公安局长?如果是他,说明这个案件一定牵扯他的利益。他想隐瞒什么呢?郑仕达在这个案件里,也可能只是一个替代品,这跟他一贯以来的走狗性质是分不开的。郑仕达是面子上的当事人,案件查下去,制造假案就不是一个赔偿的问题,深陷其中的真正当事人坐牢的可能性是存在的。想到这里他向高书记说:“高书记,我想调整一下我们的调查方案。我想直接接触郑仕达!”
高和超说,“事已至此,只能这么做了。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,我还是那两句话,第一,相信你们一定会查出结果。第二,注意自身安全!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提醒的,那就是,这个案件可能会牵出更大的领导。好了,小严你先不要问,在案件事实没查清楚之前,什么结论也不要下。你们抓紧行动吧。”
严慧要打电话通知郑仕达到纪委来谈话,成吉没有答应。郑仕达是他的堂舅爷,他太知道郑仕达了。他对严慧说,我们去紫云山庄找他。
当年成吉和老陈紧抓住郑仕达的尾巴不放,查实了郑仕达不是猥亵少女,而是强奸幼女。郑仕达在放寒假的时候,要求那女学生到学校补课。女孩家长和学生自己当然很高兴。起初在学校里补习。后来郑仕达用了一个计策,他让老婆回娘家探亲。老婆本来没有探家的想法,她也知道郑仕达的为人,就借口将女儿丢在家里。老婆心想,有女儿拖累着,郑仕达想到外面花心,也无法脱身。郑仕达也知道老婆的用意。但他不能拒绝。如果拒绝就会让老婆看清自己真实的意图。他满心地答应了老婆。
老婆走后,郑仕达就对女学生说,我女儿一个人在家,我到学校帮你补习不方便,不如你到我家里来补习,顺便还能帮我照应女儿。女孩是热心人,老师对自己这么好,帮帮老师也是应该的。郑仕达女儿和女学生玩得很开心,女儿叫女学生姐姐。姐姐也喜欢这个妹妹。到了晚上,女儿要姐姐陪她睡,女儿跟姐姐说“不跟男人睡!”姐姐听了,闹了个大红脸,郑仕达夸女儿聪明。他就说,“这样吧,你跟姐姐睡大床,爸爸到小房间睡好吗?”女儿说,好哇好哇!谁知道到了半夜,女儿和姐姐都睡着了。郑仕达悄悄溜进大房间,强奸了女学生。女学生睡得很死,直到被郑仕达弄疼了才醒来。她见自己下身都是血,吓坏了。她惊叫道:“我出血了!我要死了!郑老师救命啊!”
郑仕达老婆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。女学生就扑到郑仕达老婆的怀里。老婆推开女学生,伸手就去抓郑仕达的下身。郑仕达倒很冷静:“你闹吧!闹出去我做牢,你一个人养活全家!”女人像是被开水烫了似地,松开手。
女学生见自己的裤子被脱在一边,朦胧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便大哭起来:“怎么办呀?我怎么活呀?”
郑仕达向老婆使使眼色。老婆便走到女孩身边,她拉着女孩的手,“没事!小妹妹!女人都要走这条路的!跟哪个睡不是睡呢?闹出去你反而不好嫁人了。只要你不说,我不说,郑老师不说,那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”
郑仕达在被抓后,拼命辩解说是女孩自己到他家去的。他没有强迫女孩。可是当时女孩还不满十四岁,这个事实郑仕达无法改变。事实查清后,郑振骂道:“罪有应得!我早知道他是头猪!”
成吉和老陈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。老陈提醒成吉,郑思奇没有抱怨你,你应该主动为她做点什么。那天抓郑仕达的时候,见郑思奇掉眼泪,成吉不以为然,这种人,不值得同情。思奇说,“仕达这一辈子算是毁了。他坐牢他老婆怎么办呀?家破人亡呀!” 
思奇虽然这么说,但她没给成吉任何压力。她爸爸郑振也是嫉恶如仇,因为郑仕达偷看思奇,郑振一直不能原谅这个堂侄,他认定“周岁看百岁”。郑仕达有今天的牢狱之苦也是罪有应得。
成吉听了老陈的劝,也实在看郑思奇难过。他帮郑仕达找了一个得力的律师。强奸幼女罪刑期是三到十年。最后判郑仕达四年。从轻的情节是,主动赔偿,取得了当事人及其家人的原谅。没有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。
庭审结束后,思奇给成吉打电话:“谢谢你。”
 “你不怪我?是我亲手把他送上审判台的。”
“善因结善果,恶人有恶报,你没有冤枉他,他是咎由自取。”
现在想起思奇说过的话,她的善良和理性仍然让成吉感动。想起这些,成吉的心像是被谁揪了一把。
紫云山庄保安拦住成吉和严慧,要他们先登记,态度倒是很热情:“请二位稍等,我先打一个电话给处长通报一下。”
严慧就看着成吉,不无讥讽地说:“谱还摆得挺大!”
通常接待处都应该在第一层,方便接待来宾,可郑仕达向总经理申中华提出要求,将接待处放在八楼。“八”就是“发”。他希望在这里能发达起来。
服务员将成吉他们领进处长室的时候,郑仕达正在翻阅着文件,他只从文件夹上抬起头来招呼道:“丁主任您来了?这位是?哦?严主任!您请坐!找我有事吗?您不是和丁主任在建平办案吗?”
严慧听了郑仕达这最后一句,认定郑仕达是在叫板,她和丁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,丁主任示意她不要理会他的挑衅。严慧这才从包里拿出介绍信,“郑处长,这是我们的介绍信,今天我们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,请你支持。”
“我既不是共产党员,也不是你们管的干部,找我了解什么情况?”
成吉知道郑仕达这么多年来,虽然受了磨难,但也练就了一身本事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什么人什么待。应对自如。正因为如此,申中华才花钱用其所“长”。成吉也就公事公办地说明了来意。成吉说:“虽然你不是我们管的干部——”成吉特意将干部两字突出,强调他郑仕达在这个企业里的“干部”身份。“但是《监察法》规定,所有公民都有配合案件调查的义务。所以我们今天来向你了解情况,希望你如实向组织反映。”
那天市委李平凡书记在场的时候,郑仕达异样谦恭,今天他的话虽然仍说得客气,骨子里却透出傲慢:“您说吧,丁主任。既然是公民应尽的义务,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,当然不能例外。”
谈话到这里其实已经无法进行。因为今天来,是要听他郑仕达介绍当天的情况,不是听成吉他们说什么。成吉说:“请你介绍一下交通事故的情况吧。”
“哦?您说的是我开车撞死人那件事?那事已经处理好了。我一次性赔偿十八万,一分钱没少。死者家属和我还签订了一个协议。就是说,除了在公安局签订的那份协议外,我们还签订了另外一份谅解协议,自死者家属拿到全部赔偿款后,从此不再有任何纠缠。如果需要了解其它详细情况,建平县公安局那里有档案,相信那是最权威的材料!”
成吉被郑仕达的话惹怒了,他拉下脸说:“郑仕达我警告你,你作为肇事者,你应该知道,这一起交通事故不是一般的案件,既然我们开始调查,你今天不说,明天也会说,迟说不如早说,早说争取主动。请你相信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和手段!”
郑仕达也不示弱,他一拍桌子站起来,已经不再称呼“您”了,他指着丁成吉和严慧说:“我操你妈丁成吉!我郑仕达是见过世面的,我是被你吓唬长大的?你不是有本事查李炎秀吗?你查不起书记儿子,跑这里来欺负我?我也警告你王八蛋,我是打赤脚的,我不怕你穿鞋的!你有本事再送我去坐牢!”
“我让你把着门钌铞撒野!别人不知道,你郑仕达应该知道我丁成吉是什么人!你别指望撒野就能过了我这一关!”
“我操你妈,你能把我的左蛋搬到右蛋?我就告诉你事实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!不错!我姐和荣市长的事,是我安排的!你能怎么样?男欢女爱,两厢情愿,我是做好事!我姐这朵鲜花早就不该插在你这堆牛粪上!”
丁成吉听郑仕达说得如此放肆,拎起椅子就扑向郑仕达。严慧原本要劝成吉,见郑仕达嚣张的样子,心里也恨他,任由成吉扑过去。郑仕达很灵活地闪开了。成吉从左边冲过来,他从右边轻轻地躲过。吵闹声早已惊动了隔壁办公室的人,申中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现场,他竭力抱住成吉,让他冷静。郑仕达见丁成吉气急的样子,更加得意。他轻飘飘地说:“再告诉你一个事实,我要把你气死,建平县那两个女的,也是我安排的!不让你吃点苦头,你不知道马王爷原来三只眼!”
一句话惊得申中华也目瞪口呆,郑仕达自知说过了头,在旁边人的劝说下,悄悄地溜走了。申中华见成吉气得脸色煞白,就劝道:“成吉我们是不是好朋友?你听我一句劝,饶人是饶自己,气大伤人。你哪里会跟他一般见识!再说了,成吉啊,你也不够意思啊。你到我这儿来办案,也不主动跟我打一个招呼。打狗还要看主人哪!”
成吉说,“郑仕达他就是一条狗,一条实在的恶狗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偏要养条恶狗?”
中华就开玩笑道:“恶狗好啊,恶狗只咬外人,对主人还是忠诚的。”
“他是个无赖!”
“成吉你是聪明人,他是无赖难道我不知道?用人当用器,用其所长啊。我一个生意人,当然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了。成吉你是书读多了,你要回到现实来,你要跟我们老百姓打成一片!”
严慧说:“主任,不如我们回去吧!”
申中华说,“别走了,我们兄弟俩喝杯酒,算兄弟我给你道歉了!”
见中华那样,成吉觉得中华是无辜的,郑仕达做了什么,轮不到他申中华道歉。中华是他好朋友。中华说得对,如果事先跟中华说一声,也许郑仕达不敢这么放肆。成吉就征求严慧的意见。申中华见成吉他们犹豫,就说:“纪委领导也是人吧?也有朋友吧?我又不涉及到你们办的案件,不值得你们考虑再三啊。”
严慧就说,既是申总挽留,我们尊敬不如从命吧。正好我今晚懒得做饭。
申中华就开心地笑了:“成吉,什么也别想,今晚哥们一醉方休!”
成吉和中华也是不打不相识。那年查了江都镇的案件。荣升轻松脱身了。但申中华却轻易脱不了身。申中华为了报答荣升知遇之恩,主动承担了收受现金的责任。他对组织说,我辞职。我爸爸过常龙从小学徒开始经商,可能我骨子里就是经商的料。
丁成吉当时并不领申中华的情:“你申中华这叫什么?说起来你才是无辜的,你没收到钱,为什么替人受过?”
“丁局长,其实我佩服你的正直,我尊敬你的为人。但是你有没有想过?这个事,如果我不辞职,各方都不好收场。其中包括你也不好收场。先说我自己,如果我不愿意承担责任,那么老荣要么就是倒台,他倒台对我没什么好处,我等于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,我不会爬得远,因为人在做,天在看。我说的这个天就是县委甚至市委领导,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火中取粟。反过来说,老荣如果不倒霉,我仍然走不远,他不再信任我是其一,关键是他会认为我不讲情义。不讲情义的人,谁还敢重用?换了你,你会信任一个改换门庭背信弃义的人吗?人在官场混,最怕的是你没有自己的线。没有自己的线,就没人在关键的时候提携你。然而官场风险最大的也是跟线。线断了就是无头乱飞的风筝,或者这线扎实还没断,那么线上的人也是死虾子一串。这是第一层面情义上无法交待。第二是县委市委无法交待。出了这么大的事,要有人替罪吧?说轻一点是要有人负责任吧?不处理一两个当官的,县委向百姓和市委都无法交待。倘若当初没将事情闹大,县委还能盖得住,现在你们检察院一介入调查,想捂也捂不住了。你可能会想,这一切的责任都跟你没什么关系,因为你是办案的,你是来找责任人的,其实你从一插手接这个案件,你就脱不了干系。你同样也无法交待,案件查实了,却一个像样的人都没处理,说白了,一个替罪的都没有,你的板子打在何处?这么说,官场混事跟赌博是一个道理。我的仕途是结束了。但我可以开辟另外一条路。我现在辞职经商,县委那边会觉得亏欠了我,荣升也会帮我。中国的市场经济实际就是官场经济,是人情经济。有了官场有了人情,我可能会走得更好。你帮我想想,我反复权衡之下选择辞职是不是利大于弊?不仅有利我本人,还有利于大家,难道这不是好事?当然我也有底牌。我的底牌是不承担法律责任!不坐牢。双开都不是问题。你如果觉得我这个人还行,还算是够朋友,也请你在关键时候帮兄弟我一回。”
成吉有点答非所问:“你都打定主意辞职了,还要我帮你一回?推你下水?再踩上一只脚?”
“丁局长,我不揣冒昧地叫你一声哥哥,我佩服你的正气正义,我做不到刀打豆腐两面光,我只能两害当前取其轻。我这样做还落得一个讲义气的声名。你不说我也知道,讲义气多半是江湖中人,可能我命中注定要行走江湖。”
“江湖中人?讲义气就可以不讲正气?”
“哥哥,我是学农学的,你就不要跟我抠字眼了,我当然知道讲义气和讲正气不能对立,我只是想说,你我各有偏重,我要学你的正气。”
可能是申中华的义气帮了他,也可能正如他自己说的,他天生就是一个做生意的人,几年努力下来,申中华的产业越做越大,丁丁出世的时候,申中华送给郑思奇五千块贺礼,无论如何推辞,申中华丢下钱就走。等丁成吉回家的时候,郑思奇就将钱交给了成吉,成吉找到申中华。中华说:“你一直就没把我当作自己兄弟,再说了,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,又不是送给你的。”
“有这样送礼的吗?你平时给别人送见面礼也是这样吗?”
“我叫你一声哥,我目前也没什么事会求到你的,这不能算是我行贿吧?我早就说过,我讲的是义气!”
“我不管你是什么气,只是你不要气我,这钱是肯定不会收的,你如果是真兄弟,你收回这钱,人情我收下了。”
申中华见丁成吉这样,十分生气:“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丁成吉有个性?我就不信了!这五千块我说白了是给你女儿的,而且我也确实没什么事会求你办。五千块对你来说可能是大钱,不是我说这个话看不起你,你一个机关干部靠工资收入,能有多少钱?但是五千块对我来说,是小钱。我如果收回来,我今后在世上也没办法混了。”说完,申中华拿起打火机就要点燃那钱。
丁成吉喝道:“烧人民币是违法的!”
中华说:“违法不等于犯罪!这是你教我的。难道我烧了它你会逮捕我?”
成吉被中华逗得又好气又好笑,他无可奈何地说:“没想到你是这么不守规矩!我还从来不服别人的,这回服你了!”
中华也有心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:“我是做生意的,我什么都按规矩来,我就寸步难行了。”
严慧听他们说起这段,也觉得两人是一对冤家。你们到底是朋友呢还是冤家对头?
两人就都笑了:不是冤家不聚头。来来!大杯干了。
严慧被他们的气氛感染,也喝了不少。中华就说,严慧我喜欢你!
严慧就白了他一眼说:“熄火吧。你申总每一天还不知道要对多少女人说喜欢呐!你以为我是你盘中的菜?”
“严慧你别误会,我是说喜欢你大大方方的样子。”
成吉说:“中华你别乱来,她可是明花有主的。小心她老公拿盒子炮打你的腿!再说了,免子还不吃窝边草呢!”
中华开心地笑了:“你们都老土了,现在是免子要吃窝边草——方便!好马要吃回头草——放心!”
谁知道一句好马要吃回头草让成吉大放悲声。成吉自顾自地端起一杯酒,像倒水似地倒进自己口中,猛烈地咳嗽了一阵,什么也没说。离开了席间。中华自嘲道:“八老爷不在家——九(酒)老爷当家了!”
大约两个星期后,严慧和成吉他们又来到紫云山庄。成吉找到了申中华,见成吉十分严肃的样子,中华什么也没说。成吉说:“申总,我们人熟理不熟,今天来是公事公办。严慧主任你向申总宣布我们的决定吧。”
严慧就道:“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监察法》第四章第二十条之规定,经荣城市监察局研究决定,对你公司郑仕达实行‘两指’。”
郑仕达知道这一次是强硬不起来了,但他还是看了看申中华,然后强打精神地问:“您能解释一下什么叫‘两指’吗?”
丁成吉接过严慧手中的监察法,大声地对郑仕达说,让我来解释给你听吧。这一回你可要听仔细了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监察法》第四章监察机关的权限。第二十条监察机关在调查违反行政纪律行为时,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需要采取下列措施:第(三)款的规定是,责令有违反行政纪律嫌疑的人员在指定的时间、地点就调查事项涉及的问题作出解释和说明。
郑仕达说,我给我老婆打一个电话吧?
成吉不容商量地说,没必要!我们会通知你家属!
那天成吉他们从郑仕达那里碰了钉子后,成吉一时很无奈,他有点解嘲似地对严慧说,没想到我这老革命还遇到新问题。不如我们到城区三大队去探探路子。严慧就说,事故发生在建平县,和城区三大队一点关系也没有。成吉就解释说,三大队的大队长是他朋友,或许能帮着他们出出主意。
三大队长是个高个子,人长得精神。成吉就介绍说,这是袁大队长。大队长是个自来熟的人,他笑嘻嘻地伸出手又缩回去:“跟美女打交道就是麻烦,这手是握呢?还是不握?”
严慧就主动伸出手去:“袁大队长怕是心虚怕老婆的人!”
大队长就故作惊讶地说:“美女真厉害!一眼就看出来我怕老婆!男人不怕女人除非是红毛野人!美女!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,我要纠正一下丁局,我姓阮,是心软的那个软!不是姓袁。”
其实严慧已经注意到大队长桌子上的标识牌,知道他姓阮。成吉怕大队长再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,就拦着说:“严主任你别理他,他不仅是个花心大萝卜,还是个人来疯的性格!兄弟,说正经的,我们今天来,是想向你这个专家咨询一个交通事故的案子。”
成吉话音刚落,阮大队长就接过话说:“你们一定是为荣市长开车撞死人的事吧?”
这突兀一句话让成吉和严慧都吃惊不小。大队长是个聪明人,就说,这不奇怪,这个案子在我们公安系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。
成吉就说,兄弟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,你的话我会当真!没有的事不要乱说!
大队长却很轻松地说,丁局你放心,我一来不会乱说,真事假不了。二来我说出来我不怕的,我一个小交警,他荣升的手再长,也够不到我这儿。这样吧,我告诉你们一个公式,可以根据这个公式,推算出来发生事故当时的行车速度。这个公式其实很简单,车速计算公式是16乘以df的平方根。16是一个常数,d代表刹车的印迹,f就是左右车轮刹车印的间距数。我想提示你们有两点,第一,荣升当时开车路经建平县的山北镇,过境限制速度是每小时30公里,如果荣升超速,那么就应该负主要责任。第二,根据道路交通法规,行人和机动车之间发生事故,机动车负主要责任。就是说,无论如何,负主要责任的是当时开车的司机。但是荣升的这个案子,负主要责任的是死者。我们先不管是谁开的车,就是认定主要责任这两点,这个案子也是枉法的。
荣升在民间有一个很形象的称呼,叫“两头干部”,文明一点的诠释是,荣升“上头拍马,下头欺压”。不文明的诠释是,荣升“大头享乐,小头乱戳”。
荣升在江都镇任党委书记的时候,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推行火葬。江都镇是徽文化传承区,村民们世代相传,生时注重房屋和墓地建造。成家立业后,第一件最有成就的事是为自己建造“生宫”。当地人将生时建墓当做自己未来的地下宫殿。姑娘出嫁时最重要嫁妆是随礼一口棺材。所以在这样的地方推行火葬,可见难度之大。荣升在每个村建立一个巡逻队,仍然达不到预期目的。
那一次是龙庙村主任张大保的叔丈人死了,张大保的老婆就说,你不是说荣书记是你的铁杆子后台吗?这一回看你的了。张大保也说,没问题,荣书记如果不帮我,那他就没得良心!
有了张大保的话,叔丈人家里就有了底,他们连夜将老人装殓起来,没敢埋进祖坟,悄悄地葬身在山沟里。那山沟林木茂密,是两省交界的地方,很少有人进山。谁知道事隔一个星期,荣升还是接到了举报。荣升将张大保喊到自己的办公室。张大保进屋的时候,一脸轻松,装作平常一样递上一根软中华。荣升不仅没接,连头都没有抬一抬:“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吗?”
“书记每天都可能找我,很平常的事呀!”
荣升将桌子一拍,大声吼道:“你个猪触的!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的猪?跟大爷我也玩阴的?你想让我书记当不成,我就要你做牢!你知道犯了大爷我的律条,我会让你家破人亡生不如死!”
张大保没见过荣升这样对待自己,知道这一次是彻底惹怒了书记。他立即软了下来:“书记!是我错了,这事我本来不晓得的,我也是后来才听我老婆回家跟我说的。现在书记你发话,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。”
荣升这才语气稍稍缓和一点:“你是自家兄弟,越是兄弟要求越严!你不能猪头脑子听老婆的!男人什么事都听女人的,那这个世界还是个世界吗?女人是用来干什么的?女人就是衣服!裤子破了换一条!你有大腿还怕没裤子穿?”
张大保连连说,“哥你说得对!我立马跟火葬厂联系,回去起坟!”
荣升挥挥手:“别怪我不给你留人情,这一回一定要挽回恶劣影响!你马上去买两桶汽油,就地起尸火烧!”
张大保听完,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一时愣在那里。荣升却不再说什么,只给张大保一个背影。荣升这一拿捏,张大保不禁寒从脚下起,什么也不敢说。沉默了片刻,荣升说,“明天我们一起到现场!”
现场确实很难找,张大保也实在是没有到过这坟地,一帮人找了两个多小时,终于在绿绿的山林中找到了一丛焦黄的荒草。荣升让同来的乡村两级干部开挖了一条防火道,再挖开已经掩埋多日的棺材,一股浓烈的臭味弥漫开来,棺材裸露出来后,荣升指挥张大保亲手浇上汽油。张大保将两桶汽油倒完后,不觉流下了眼泪。
荣升见了低声骂道:“妇人之仁!”
突然林子里传来一个妇女撕裂了的哭声:“姓荣的!你是个没爹养没娘管的杂种!你生儿子没屁眼!”
这时熊熊大火已经燃成一片,哭喊的妇人不顾众人阻拦,扑向烈火。张大保一见是自己老婆,情急之下猛摔了妇人一个耳光。妇人随着手势晕倒在火边。荣升似乎让这个女人扫了兴趣,低声吼道:“拉走!”
江都镇宣传干事觉得这是一个宣传荣书记的好机会,第二天一上班就到荣升办公室请示:“荣书记,我把昨天的事写了一个通讯报导,请你把把关。”
荣升展开一读,脸色立刻变紫:“哪个王八蛋让你写的?”
宣传干事见书记这样,一时没能领会书记的意图,就说,这事我觉得应该宣传宣传,一来树立书记的威望,二来震慑一下觉悟不高的老百姓。
“我们脑子里装的是脑浆,你脑子里装的是屎?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有些事是做了不能说,有些事是说了不能做!你们这一帮猪头脑子的,哪一天才能成熟一点?”
宣传干事一时摸不着头脑,站在那里又不你敢走。荣升看看他嘴角还长着细细的绒毛,心就软了软:“你是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,在官场混不仅仅是手勤腿勤嘴巴勤就完事了,特别是脑子勤。搞意识形态要讲究潜移默化。老百姓暂时没声音不是他们思想上想通了,你想啊,几千年的葬俗能通过一个简单的行政命令改变得了吗?扒坟是极端行为!是不适宜提倡的!在我们传统的观念里,这样做是断子绝孙的行为,是要受到诅咒的。你要公开报道我这个极端行为,至少有两个不妥,一是群众心里会诅咒我。因为群众心里有一条几千年留下来的铁定习俗。是我冒了天下之大不韪,二是你低估了我们上级领导。扒坟是极端行为,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不细致,不能防患于未然,最后用走极端形式补救过失行为,这在领导眼里是值得表扬的吗?你编个内部简报骗一下不明真相的群众还能说得过去,你真要发表在党报上,你不是爱我,一定是要害我!”
荣长见那小子听得入神,忽然就来了兴趣:“你小子是可教之才。我有心要提携你一下。这扒坟选择的对象、时间和地点都是有讲究的。你想啊,这坟主是谁?对!张大保!都说张大保是我的亲信,那么就拿他开刀!这样做至少有几个好处,一是张大保不会到上面告我的状。二是给别人看看我荣书记的决心!张大保家的坟书记都会扒,还有谁家敢效仿?这是杀猴给鸡看了。猴都杀了几只小鸡还能飞上天?至于说时间地点,那就不必说了,想来你也清楚,不选在这个当口,怕是人人都要效仿了。”
宣传干事由衷地说:“佩服!书记的话比书上的知识生动多了!”
荣书记也有几分得意:“儒子可教!好好干!我培养你!”
可是接着荣升遇到了更大的难题。镇干部白将军的父亲死了。也不知道白将军哪来的胆子,他竟然也不顾规定,将自己的父亲埋了。荣升还没有琢磨出处理办法来,白将军却主动找上门来。他大大咧咧地走进来,掩上门,端坐在荣升的对面:“姓荣的,你霸占我老婆,我还没有跟你算帐!你敢挖我家祖坟?”
“白将军你糟蹋了你的这个名字!你简直就是个无赖!你睁开眼看看!在你面前的是你的书记!你不想好了?你说我霸占你老婆,你总得拿出证据来。你老婆是党办副主任,我是书记,我出差她不随从我?她要造反?她跟你一样猪头脑?你真的要像你老婆学习!那样一个可爱的女人,你真要好好待她!你再打她,我就处理你家庭暴力!”
一番话说得白将军像斗败了的公鸡,他只嘟哝着:“反正你不能挖我父亲的坟!”
两人一时沉默不语。整个世界就好像停滞了。最终荣升像哄孩子似地说:“我帮你想一个办法,你这一辈子都不要跟外人说是我帮你的!你连夜把你父亲再深埋一次,然后在上面再安放一口假棺材,棺材里放一头死猪。这样等我们到现场起坟烧尸的时候,既能保住你父亲的全尸,也不影响我们的工作,两全其美!”
白将军十分不情愿地说:“那样我父亲不就变成猪了?”
荣升很放松地往椅子上靠了靠:“那么你自己想一个两全的办法吧?”
白将军轻声说:“你真阴!”
“这你就不懂了!这叫做谋略,没有谋略就没有政治!这话我在上初中的时候,我老师就在《参考消息》上读给我听过。我为什么当书记?你为什么混不上去?自己回家想想吧。骂人确实痛快,但骂了,你身上会长肉吗?关键是要长脑子,懂吗?”
白将军好像是想了一会儿:“你是阎王妈害屄__阴毒!”
荣升只得对白将军的背影摇摇头:“朽木不可雕!”
荣升开车撞死人终于调查出一个眉目来。
2025-08-06那天,副市长荣升很无聊。自从当了副市长,他就成了一个快乐的官。他只看两个人,一个是市委书记,一个是市长。市委书记在市委那边,平日里是不会直接管到他这个副市长的。其实他只盯着一个人就足够了,市长如果外出了,那么他这副市长就一定会找寻一个开心的地方,最不济也要找一家农家菜馆,打打牌喝喝酒聊聊天,快乐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。那天也是市长到省里开会,荣升就打电话给郑仕达:“老郑啊!有什么好玩的地方?”
郑仕达立刻回答:“您不给我电话,我也正准备给您电话呢!建平县最近新开了一家大型浴场,真是美女如云哪!”
“你已经探过了?炎秀有空吗?我们一道去吧。”
炎秀是市委书记李平凡的儿子。炎秀曾经给荣升介绍过一个做生意的美女小季。他们自己称这个小团体是“四人帮”,有一天小季喝酒喝得开心了,就说:“我就是江青!”炎秀年轻,就当然是王洪文了。可谁是张春桥谁是姚文元,就一时难定了。荣升长得圆圆胖胖,形象恰似姚文元。郑仕达鬼主意多,暗合“狗头军师”称谓。可无论是“王张江姚”,还是“江青反革命集团”,姚文元排名总是最后,总不能让荣升这样真正的玩主排名在最后吧?
郑仕达自然想起小季,就问:“小季也一起去吗?”
“你说呢?你不是鬼主意多吗?这事还问我?”。
“为了让您玩得安逸,小季我就不通知她了。”
去的路上,郑仕达开车,荣升坐后座,炎秀坐在副驾驶位子上。俨然一个副市长公开的班底,秘书和司机都有了。炎秀就说,荣哥,最近听说男人四大铁,有听过吗?一道扛过枪,一道下过乡,一道嫖过娼,一道分过脏。
“老弟啊,这是我们小圈子开开玩笑不要紧,有外人在的时候,我们一定要注意说话分寸啊!”
“市长您说得对,我们要乐也只是偷着乐!”
炎秀似有不满:“装吧,你们都装吧!”
车子到达建平县的时候,县公安局长万如松早已等待在那里,炎秀笑道:“万局长来为荣市长保驾?”
万如松就说,“兄弟你每次来,我万某也没敢怠慢啊!”
荣升道:“没有惊动别人吧?”
万如松立即就说:“我跟市长这么多年,我知道市长一贯都是轻车简从的!不会有别人知道。”
炎秀接过话茬道:“是的,我们是鬼子进村,打枪的不要,悄悄进村!”
几个人在洗浴中心享受了全套服务后,万如松带他们在一个偏僻的农家乐吃饭。那天荣升很开心,夸赞万如松安排妥帖,就说,今晚我也陪大家喝一杯!
郑仕达立即为荣升斟上一小杯:“难得市长您与民同乐!我先敬您一杯,我喝干您意思意思。”
万如松起身走近荣升,在荣升耳边说了些什么,一会儿服务员便端上一小碟蒸菜。炎秀很好奇:“万局,这是什么菜,搞得这么神秘?”
郑仕达来不及对炎秀说什么,就直接到荣升边上用手指着盘中的菜说:“市长!这是鹿鞭,大补!”
万如松接过话:“这是野生的!现在弄这玩艺儿难了。野生的受国家保护了!”
炎秀向荣升挑了挑眉毛:“市长你先来!大补!”
荣升笑道:“你小伙子需要补,我是赵紫阳进广场——无所谓了。”
在他们推让过程中,郑仕达已经用公筷给荣升夹起一簇鹿鞭。荣升尝了一口后对大家说:“都来都来!味道不错。”
晚饭后,万如松执意要留荣升住下。荣升坚持要回市里。他不想在建平遇见熟人,也知道一把手明天要回市里,该放就放,该收就收,是他一贯原则。万如松见留不住,也没一再强求,只说再来吧,下次再来吧。
回程的路上荣升还在兴奋之中,他要郑仕达休息,他要亲自驾车兜风。炎秀倒是有点不放心:“市长,还是稳当点吧,让郑处为我们服务一下。你那手艺还不如我。”
“难得我们兄弟这么多年,你对我原来是不信任的?”
一路说笑着,荣升已经将车开出了十几公里,快要到山北镇的时候,副驾驶位子上的炎秀提醒荣升:“这里过境限速30公里,你超一倍多了。”
荣升不以为然,车速仍然保持在七十多公里左右。可能因为分神,也可能是因为车速太快,这时荣升发现右前方有人要往左穿行,荣升急打方向盘,想要避让行人,但是方向打得太急,差一点撞到左边的行道树。情急之下,他又着急向右边回方向,发现右还有另一个行人。等他急踩刹车,已经将行人撞飞到马路边的草丛里。郑仕达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,差一点被抛出车外。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炎秀,头被撞得鲜血直流。等三人惊魂甫定找到被撞的人,已见一位老妇人扑在男尸上大哭不止。见他们走近,老妇人认出了荣升。在老妇人的记忆里,荣升还是建平县的县长。老妇人惊叫道:“县长撞死人了!”
郑仕达上前要制止老妇人胡说,炎秀已经叱道:“别胡说!你亲眼看见县长撞人了?”
荣升这时已经定下神来,他立即打电话给县公安局长万如松。万如松一听吃惊不小。但万如松马上对荣升说,你放心,我马上派山北镇派出所的人到。你立刻离开现场,一切由我来处理。
十分钟不到,山北镇派出所一辆面包车开到现场,车上下来三个人,其中两人走近死者,所长将荣升他们三人拉上面包车,迅速开离现场。这时,荣升见万如松也赶到了,他只向万如松挥了挥手。万如松摆了摆手,示意他们马上离开。
万如松一手制造了这一起假案。他张冠李戴,将肇事者移花接木。万如松让办案民警告诉死者家属,肇事者郑仕达已经被公安机关拘留。其实这个时候郑仕达在宾馆里闲住着,等风头一过,郑仕达就过关了。
对郑仕达实行“两指”后,郑仕达也知道抵赖不过,就什么都说了。郑仕达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建平县公安局局长万如松头上。

郑仕达离开谈话现场后,严慧看着询问笔录骂道:“这个狡猾的狐狸!”


第六章


那一年荣升刚来到建平县当副县长。县政府分工荣升分管农业。荣升的家是平山县,那里是山连着山。而建平县却是水。从平山县来的水流汇聚到下游的阳江。阳江是长江支流,因此每年防汛就是荣升分管工作的最大任务。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,荣升乘着防汛3号艇顺着阳江,开往南漪湖,迎着江风,荣升说不出心里有多么爽朗,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在水上航行会是如此快乐。狭窄的航道上挤满了各种货船,河床更显得局促拥塞。航行到巷口桥铁路桥时,航道豁然开阔,江水也清纯了许多。再看阳江已见“江”的雄浑宽大。细雨中荣升伫立船头,揣度着静动幻化的水阳江。艇前的阳江静若处女,水面一波不兴,细雨斜斜地落在水面上,犹如一簇簇少女脸上的青春痘。艇后水波击岸,激荡起无数浪花。和小艇相遇的小船为了避浪,都将船头竖对着浪头,防止被激起的大浪淹没。荣升似乎是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,挺立在细雨中看着避让的小船,蓦然想起应修人的诗句:

妹妹你是水

你是清溪里的水。

无愁地镇日流,

率真的长是笑,

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。

河流是山川大地的血脉。阳江默默地流淌着,她给山以滋润,给土地生机活力。天目山昂扬喧阗、勃发着阳刚之美,而阳江羞涩谦卑,犹如璞玉未凿的村姑。

张大保从江都来看“老书记”,荣升找来县政府办公室的勤务员:“小张,荣县长我刚来,办公室还没有给我配专职秘书,我在江都镇的下属今天来看我,你临时代替我的秘书,帮我招待一下。”

勤务员很受用,他的工作是打水扫地,他怕自己胜任不了荣县长的任务:“荣县长,我什么也不会呀?”

“你会什么呀?你会喝酒吗?你会吃饭吗?”

小张笑了:“荣县长你真会开玩笑,吃饭喝酒谁不会呀?我还会陪老婆睡觉呢。”

荣升见小张说得放肆,就拉着脸说:“你去行政科招呼一下,让他们晚餐安排在县宾馆,菜的档次要高一些,他们从邻县来,不能丢我们县的面子。”

行政科长是个很灵活的人,也有意识要给新来的副县长面子,他安排了办公室秘书们参加荣升的招待晚宴,秘书们当然乐意。张大保一见这个阵势,立即发自己的名片“华龙开发有限责任公司”。

张大保不再当村主任了。其实张大保做的是老本行,就是个挖煤矿的,但挖煤也是开发呀!开发大地嘛。有了张大保的虚张声势,荣升就向县政府办公室的下属们介绍说,“这位张总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,今天是来我们县考察,准备投资三千万,到建平县来开发。”

荣县长这一介绍,马上热闹起来,秘书们纷纷敬酒。张大保几杯酒下肚,心里还是清楚的,他将荣升拉到一边:“妈呀!老书记,牛屄不能吹炸了!我哪来三千万啊!杀了我也只有三百万不到啊。”

荣升白了张大保一眼:“要不怎么说你是农民意识呢?哪一个大老板玩的不是银行的钱?真有三千万啊,那你也不会来跟我混了!”

张大保就说,荣书记就是高!像我们是黄鼠狼变猫——变死都不高!

荣升就牵了张大保说:“少废话!喝酒去。在酒席桌上当着大家的面,你不要说蠢话!记住!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老板!”

荣升的一句话,像是给瘪汽球打了气,张大保理了理已经不多的稀发,夹起皮包,挺了挺肚子,装出大款的样子走进餐厅。荣升看张大保的样子,好气又好笑,他就想起“沐猴而冠”这个词。中国古人真是聪明,将一只猴子打扮起来戴一顶皇帝才有的高帽子,那情形真是糟透了。气质这玩艺真是多年修炼才能养成的。有人也说他荣升草莽,可他荣升骨子里还是有儒雅的气场在。他还有诗人气质。什么是诗人气质,那就是有激情!跳跃性思维!这一个特质竟然被别人误读为草莽!没有这样的气场,他荣升也走不到副县长这样的大舞台上。要知道官场上很多人挤破了头,就是为了能在更大的舞台上亮相。其实荣升需要更多的草莽围在他身边,有这些真正的“草台班”垫底,方显得荣升的英雄本色。

刚开始的时候都还有点拘谨。秘书们和张大保一行你来我往,相互谦让着敬酒。荣升在这样的场合,就有了当皇帝的感觉。他想拿秘书们开开玩笑,一方面拉近和秘书们关系,一方面也是为了活跃气氛。他对秘书们说,“你们都是文人,不像张总,张总是半夜起来做皇帝——快活半天是半天!我说一个秘书的故事给你们听。本故事纯属虚构。一个办公厅的秘书,有一天为领导加班写材料,一直到十点多才完成任务。秘书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,正巧遇到一个企业家朋友。朋友对秘书说,材料写好了,应该放松放松。朋友就带着秘书吃夜宵喝酒,两人酒喝得开心,企业家朋友就领秘书去嫖娼。哪知道遇到公安检查,秘书被抓了个现行。民警让秘书写检讨。秘书是有文化的人,写材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,秘书写了十几张纸。派出所长是个粗人,见秘书写了那么长的材料,头都大了。所长对秘书说,写那么多干什么?写上一二三条就行了。秘书是何等聪明的人?就按照所长的意思写了:一人花钱,二人快活,三分钟不到,四千块罚款,五(捂)是五不住了,六(溜)也六不掉,七(妻)子不理,八(爸爸)八不睬,九(酒)是不能再喝了,十分后悔!”

荣升的笑话带来一片笑声。张大保说,我以为秘书是斯文人,原来跟我这大老粗是一样的!说着就端起酒杯敬秘书们。秘书们也来者不拒。张大保的嘴里含着菜,手里端着酒,一杯酒喝了,还没等完全咽下去就比划着说话。荣升离张大保近,张大保的嘴像一把喷水壶,饭渣菜沫和着白酒,喷洒在荣升的脸上。荣升闻到张大保身上浓烈的酒气和烟味。

荣升想堵住张大保那喷水壶一样的嘴,就站起来对秘书们说,我来朗读一首诗为秀才们助兴:

我是一条天狗呀!

我把月来吞了,

我把日来吞了,

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,

我把全宇宙来吞了。

我便是我了!

 

我是月底光,我是日底光,

……

我便是我呀! 我的我要爆了!

荣升字正腔圆热情奔放,秘书们由衷地拍起巴掌。张大保被这情形看得呆了,他似乎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,一时兴起,乘着酒劲放了一个很响的屁。荣升不自觉地往后让了让。张大保见荣升这样,就说:响屁不臭!荣升分明能从张大保的臭屁中嗅出,张大保严重消化不良。荣升觉得张大保实在扫兴,便对着张大保大声说道:草台班子!转身离开了座位。

秘书们说,不喝了不喝了。荣县长生气了。

张大保的疯劲上来了,他起身拦住秘书说,“不管他不管他,老书记巴不得我们乐呢!来!小姐!再来一瓶酒!”说着,从皮包里拿出一捆钱扔在桌上:“酒钱算我的!”

酒足饭饱后,张大保一定要拉荣升去泡桑拿。荣升有点不高兴:“你以为这是上山打狼?用得着那么张扬!”

打发走了张大保,荣升自己的心按捺不住了。乘着酒劲,他到龙兴宾馆开了一个房间。跟张大保一样,龙兴宾馆的老板也喜欢“龙”这个称号。与张大保不同的是,龙兴宾馆的老板姓龙。龙老板是建平本地人,在北京闯荡江湖多年,回乡来投资。驻龙兴宾馆都是外来投资商。县里有个内部规定,对外来投资商发绿卡,住宾馆不查房,开车违章不罚款,享受一路通行待遇。荣升知道这里有城关派出所和治安大队两块牌子。大厅里挂上这两块牌子,目的就是告诉外来投资商,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,都是受到公安保护的。荣升知道这里是安乐者的安乐窝。

荣升拨通了宾馆“美容美发”热线。这一点荣升很在行,凡是大一点的宾馆,都会用美容美发来代指色情行业。荣升拨通电话后,只说了一句:“来一个年轻漂亮的!”就挂断了电话。稍等一会就听到敲门声。门外女子进门后随手关好了门,并且落下防盗锁,一切都做得轻车熟路。女子问“先生要敲什么背?”

“你有什么服务?”

“过夜一千八百八,全套九百八十八。”

“有这么贵吗?”

“先生,这个不好讨价还价的,价格是老板定的,我们也作不了主。要么我帮你另叫一个来敲小背?四百八十八。”

“就你,四百八十八!”

“先生,对不起,我不敲小背。”

“刷卡行吗?”

“先生,刷卡是可以的啦!跟房费一起结帐。”

女子说完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。荣升看女子的身体玲珑小巧,丰满的胸脯,细滑的胳膊,腰上还挂着一个闪耀的金属链子。荣升看得有点呆了。女子侧头看他,见他傻傻地,就说:“你脱衣服啦!来,我帮你。”

荣升刚脱完衣服,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女子动作快,很快穿好了内衣,拎着一件外衣就要去开门。荣升来不及穿衣服,只得对女子说:“等等!”

门外进来三个穿制服的男人,荣升刚开始认为他们都是警察,定睛一看,其中一位穿的是保安服装。荣升不禁有点火,你一个保安掺和什么?我住宾馆住犯了法?年轻的警察见荣升这样,就语气严厉地说:“别吵,我还正要问你呢!出示身份证。”年龄大一点的警察稍稍客气点,他说:“领导,我们也是执行公务!我们要检查你的身份证。”

保安耐不住性子,就说,孤男寡女躲在一个房间,半天不开门,能有什么好事?

荣升没带身份证,他听保安这么说,觉得保安参与行政执法有点问题,就冲着保安说:“你算是哪根葱?叫你们治安大队长来,我是你们县长!”

年龄大点的警察示意保安离开。同时他想起来,在县电视台的新闻里,确实见过这位副县长,只是刚来,印象不深,于是就陪小心地问:领导,我们大队长你认识?

荣升恢复了县长的常态,他将手一挥:去叫他来,我不认识他,他应该认识我!

治安大队长进门来的时候,两个民警已经查过那女子的身份证了。大队长走到荣升面前:“荣县长,我是治安大队长万如松!领导受惊了!今晚南京有一个犯罪嫌疑人要经过我们县,我们接到上级清查命令。”

荣升听万如松这样说,就作势要打大队长的耳光,年轻的警察眼快,一手挡住了荣升。荣升也不是要真打,只是说,放了那女孩!她是我女朋友!

万如松说,一定!一定!县长你继续休息吧。走,我们走!别影响县长休息!

荣升却道:“别走!留下你的电话,我会找你!”

出了门,年轻的警察有点担心:“大队长,他会找你麻烦吗?”

万如松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,他说:“年轻人!长点见识好不好?我们放他一码,他会找我什么麻烦?”

荣升任建平县县委书记的时候,坚持要万如松任县公安局长。副书记说,万如松不合适!公安系统都知道,万如松是挨了县长的耳光才当上公安局副局长的。

荣升一贯就看不惯这位副书记,见他今天的话似有所指,心中更不高兴。他对这位副书记从来就很直接:“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?不服气你来当这个县委书记!”

但是荣升火归火,副书记这样一挡,万如松任局长的事就耽搁下来了。直到一年后,荣升换了那副书记,万如松才如愿以偿。

荣升是何等精明之人?他知道万如松任公安局长有阻力,也有反映。甚至对自己这个县委书记的威望都有损害。但是没办法,谁不用身边的人?荣升看过一段唐书,李世民排行老二,他能当上皇帝,就是贴身的人扶持起来的。实际上身边人和自己是一个利益集团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荣升决定让万如松做出一点“政绩”来,否则无法服众。

在全县干部大会上,荣升宣布整顿工作作风,开展全县改进作风大讨论。特别要狠刹机关干部赌博风。荣升点着万如松的名字说:“万如松,你就是我的打手!我荣升做事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。别人说你是我的棍子,你就是我的棍子。你也是县委的棍子。但你这根棍子不要乱打一气,要听县委的指挥!只要县委指挥,你就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。从今天起,无论是谁,只要你从麻将桌子上抓到,他就是天王老子,也要严肃处理!各位记住,抓到我荣升也一样严肃处理!”

台下的科局长就说,万如松经过全县干部这一渲染注定要当荣书记的看门狗了。万如松在现场能感觉到县委书记的莫大信任和关注。万如松就真的抱定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。他对荣升怀有强烈的报恩情结。他从一个股级干部一直走来,连年进步,由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长到县交警大队大队长县局副局长,再到今天的县公安局局长。他万如松犹如平步青云,没有荣升也就没有万如松的今天。荣升有文化有魅力,年轻力壮,最关键是他在基层工作多年,能文能武,可以断定前途无量。

全县大会后,万如松召开紧急动员大会,当晚开始了行动。万如松的话说得干净利落:“书记的话虽然说得像打雷,但是我知道,县里的科局长们并没有当真,特别是那些资格老的科局长,他们不会把书记的话放在眼里!书记在大会上说我是县委的棍子,我觉得是对我和大家的信任和鞭策,大家一定要牢牢记住荣书记的话。说得过分一点,书记这样信任我们,我们就是当县委的看门狗也是光彩的。过去毛主席说过,舍得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!我们县里的科局长们为什么不怕?为什么不信?因为过去县里也抓过,后来都讲情面,并没处理任何人。荣书记年轻有为,这一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,也不是书记只是烧三把火。所以大家要鼓足干劲。今晚重点是龙兴宾馆和左县长的家。这是县委部署的紧急行动,有什么问题我顶着!哪个敢手软,我就拿哪个开刀!现在我宣布:紧急行动开始!”

在左县长的家,民警们扑了一个空。左县长是本地人,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,他从大队会计、大队革委会主任、大队党支部书记干起,一步一个台阶走到今天。他在山北镇书记的位子时间比较长,他曾经将一个小小的渔村建设成全省农牧副全面发展的典型,因为业绩突出当选过九大代表。是全县唯一见过毛主席的人。

那年县人代会选举,左县长在自己的履历表文化程度一栏里,填写的内容是“初小”。收表的人不理解:“左县长,什么是初小文化?”

左县长笑得很开心:“年轻人不晓得吧?五十年代扫盲,把小学文化分成初小和高小两种,初小文化呢就是上完了小学四年的课程,达到扫除文盲的标准。高小当然是修完了六年全部课程。”

可是,九十年代干部讲究文凭,左县长这文化程度就不能在提名副县长名单里。左县长也想得开,他对县委书记说:“老干部不要怕,不去政协就去人大!我也是县里的老干部了,应该给年轻人让让道了。”

县委表扬了左县长的高风亮节,可是大会选举的结果让县委大大失了面子。左县长高票当选副县长。那时地委已经是市委,市委组织部的干部感慨万端,认为建平县的地方势力太强大。无论如何感慨,也只得承认选举结果,条件是左县长虽然高票当选,但只能再任一届副县长。

现在左县长是县政协主席,县里的人仍然习惯称他为左县长。左县长最为人佩服的是孝敬父母。他父亲前年去世了。老母亲八十多岁,身体好,爱好打麻将。左县长为老母亲专门设一间麻将室。白天是老母亲消磨时光。晚上也少不了会有下属或者朋友来玩。

左县长喜欢说“好大的事儿”,这口头禅跟了他一辈子。当大队书记的时候,为群众解决困难,他会说“好大的事儿?”当公社书记,乡党委书记的时候,遇到难题,他也说“好大的事儿”。当县长就更不要说了。好大的事儿有两重意思,一重是帮别人的时候,左县长有再大的困难,也会坚持办到底。另一重呢,在县里,凡是左县长对不赞成的事说“好大的事儿”,那么八成是推行不下去的。

前年左县长跟荣升有过一场过节。荣升前年是建平县县长,县长主持河道拓宽,城南的河道上有一座龙王庙。县政府定了要拆庙拓宽河道。城南的群众说那哪儿行,这是千年古庙,怎么说拆就拆了呢?群众到县政府上访。政府办公室一名副主任向群众解释:“不是拆庙,是腾一个地方新建!你们想啊,现在这个庙,十乡八镇的群众都来拜,显小了,建座更大的,不是好事一桩吗?”上访的群众觉得也在道理上,就答应各自回家。政府办副主任很得意自己的工作能力,他在送上访群众的时候,为了显示跟群众是朋友,就随口对上访群众说,你们相信龙王不如相信政府!龙王庙那是迷信,大水真的来了,龙王是没用的,还得依靠政府解决困难!

上访群众不答应了,他们找到左县长,对左县长说,这庙是你在当我们城南乡党委书记时建的,当时建的时候,是经过申报批准的,一是为了旅游,二是在老地址重建,弘扬水文化。现在怎么就成了迷信?左县长说:“好大的事儿?”左县长就找到荣升县长。荣升一直也是退避左县长的。遇事总是让他三分。可这一次荣升觉得左县长管得有点宽,就亲手为左县长倒了一杯茶,然后绵里藏针:“老县长,你知道,这是县政府办公会议集体做出的决定,县委也批准了这个方案。现在县政府又作了让步,同意迁址重建。我看这事你就别管了。相信我们年轻人!”

左县长没再说什么。左县长在省里参加全省政协会议的时候,提出了一个提案,要求保护城南的龙王庙,龙王庙是明代建筑,现在的这座庙是按照明代原样复建的,根据文物保护法规定,应予以保护。省政协将提案交办给省文物局,省文物局下文明确不准拆迁,也不准迁址重建。

荣升为此心里窝了一肚子火,拓宽河道是为了根治水患,并不是他荣升有什么私心。可这老家伙在这个问题上也要较真,真是逞强!荣升有心要利用这次抓赌,给老家伙一次警告。他荣升是何等人,他能让县委副书记换地,就一定能让任何挡道者知道他马王爷是几只眼。

听了万如松的汇报,荣升说,“老左家每天白天夜晚都有好几桌麻将。引车卖浆什么人都有。你继续给我盯着,一定要给我一个结果。”

左县长趟了一辈子河水,自然知道水深。他虽然没参加全县干部大会,但是他下午就跟老母亲说了,无论如何不挡这个浪头。老人深明大义,主动将麻将包起来收到箱底。

龙兴宾馆没能幸免。公安干警冲进房间的时候,将龙老板和他的朋友抓了个正着。龙老板很气愤:“他万如松不就是一条狗吗?叫他咬谁就咬谁?我就不相信我老百姓一个,他能拿我怎么样!”

干警对龙老板很客气,这也是万如松交待过的。抓赌的重点不在企业家,在机关干部。凡是遇上机关干部赌博,一个也不能放。也是冤家路窄,跟龙老板坐对面的是县财政局长。县财政局长也是荣升的心腹。财政局长觉得公安干警丢了他的面子,开口骂道:“你狗日的万如松!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不求人!”

公安干警对财政局长就没有对龙老板那么客气了。“领导!我们当然认识你!但是我们也是奉命,我们吃这行饭也不容易,不把你带走,我们明天就会下岗!如果我们是你的孩子,你一定会支持我们,希望你配合我们。相信我们不会为难你。跟我们一起去做个笔录,然后我负责送你回家。”

财政局长仍然不能平静:“你们跟万如松一样狗眼看人底!左县长你们敢不敢抓?我昨天晚上还在他家打麻将的呢!有种你们抓他来给我看看!”

万如松抓赌惹了众怒,后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。

丁成吉没空再想万如松的事。他要尽快将荣升开车撞死人的案件向市委汇报。

高和超说,你们辛苦了。我知道你们得到这些初步调查材料不容易。但是事关重大,荣升又是副厅级干部,是省管干部,原则上我们管不了他。只有向市委李书记汇报了。

丁成吉他们经历了漫长的等待。高和超副书记总是说,“在案件公开之前,你们一定要严守秘密。你们在纪委工作,一定知道我们党最初的纪律主要是保密,那个时候我们是地下党,不注意保密随时都可能掉头!谁敢不保密?所以说,保守秘密是为了保护自己。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办案人员,希望不要我经常提醒你们。保密是为了什么?比如我们在研究干部问题的时候,一定要保密,最关键的原因是为我们自己减少麻烦。如果事情还没有一个成熟的结果,一旦公布于众,想想看,是不是为自己添乱?有人喜欢打听,其实真正聪明的人都知道,了解的内幕越少就越安全。”

大约一个月以后,成吉和严慧接到通知,向市委书记办公会汇报荣升开车撞死人的案件。

李平凡书记端坐在市委小会议室主席的位置上,他看了看成吉,只说;“说说吧,事情大致都知道了,汇报简洁一点。”

成吉按照调查报告原文介绍事故过程,李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了:“这个不要说了,我们都知道了。”

成吉认为案件的基本情况一定要说清楚,李书记知道了,在座的其他常委并不一定全都知道,再说,讨论案件是严肃的事,不能省的,当然不要省。成吉仍然照着文字稿读道:2009311日晚上,建平县公安局局长万如松安排荣升吃饭,晚餐荣升喝了大约四两白酒。荣升酒后驾车发生交通事故,应负主要责任。荣升驾车从建平县出发,路经山北镇时,荣升以每小时78公里的速度,过境限速是每小时候30公里。驾驶员荣升超速行使,应负主要责任。根据交通法规规定,机动车与行人发生交通事故,机动车负主要责任。综上,驾驶员荣升在本起事故中应负主要责任。

成吉接着汇报道:本起事故的肇事者是荣升,建平县公安局局长万如松在交通事故发生后,指使下属伪造事故现场,让随行司机郑仕达顶替,制造了一起交通肇事虚假案件,应追究万如松法律责任。

参加会议的市委书记副书记共有四人,高和超和另一位专职副书记,还有一位副书记是市长兼任的。其他列席常委只听会,不表态。听完汇报,李平凡对着市长、高和超和另一位副书记说:大家说说吧。

还没等大家说话,李平凡就说:“这样吧,我的看法是,郑仕达担当此次行车驾驶员,他把车子交给荣升开,他们两个人互为关系人,也就是说郑仕达和荣升互为利害,因此不能相互证明。建平县公安局长万如松如今已经死了,死无对证,当然不能证明。唯一能证明的是证人李炎秀,但是李炎秀一个孤证不能解决问题。再说,这起案件是一起陈年旧案,死者家属没有疑义,我们就没必要炒冷饭了。”

成吉试图插话,高和超示意不要打断书记的话。

李平凡也见到了这情景,他停了停接着说:“建平县公安局局长万如松,在这起案件中确实隐瞒了案件事实,好在没有造成十分恶劣的社会影响,鉴于万如松已经死亡,不再追究造假案责任。”

说到这儿,李平凡又停了停,似乎是看看有没有不同意见,见大家都在听,他又说道:“荣升是副市长,是省管干部,我们荣城市委没有这个权力追究他的任何纪律责任。”

“是!我知道丁成吉同志会说,我们可以将案件线索上报省纪委。我的观点是,交通事故本身就是公安侦查认定的案件,公安对案件已经有了结论,我们市委不能干涉公安办案。不错!你们考虑到的,我当然也考虑到了,事情发生在我们荣城市,那么在上级没有交待我们办案的情况下,我们有什么理由自己挑事呢?不仅是我李平凡,你们在座的各位,谁会愿意在自己任期内出问题?要说自私,我坦率地说,这是我的一点私心。”

几位副书记听李书记这么说,一时都没有不同意见。他们理解一把手的苦衷,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。李平凡见大家都沉默着,就问道:“大家说说,有没有不同意见?”

李平凡不是真要征求大家的意见,只是大家都沉默着,并没表示赞同。不明确表示赞同,就意味着有疑义。李平凡有意让大家想了一会儿,他用犀利的眼光挨个打量了一下各位副书记,在高和超那里,他特意停留了一会儿。高和超没有回避李平凡的目光,他们对视了一下,李平凡移开了自己的目光。李平凡知道,不需要太多的压力,只要让自己的下属们了解自己的意志就足够了。

市长先表态了:“按李书记的意见办吧!”

李平凡立即作出回应:“同志们!这是集体研究!不是我李平凡个人意志!”说完,李平凡甚至敲了敲桌子。

再次出现了沉默的局面。李平凡就点名问道:“和超书记是什么意见?”

高和超只得说:“我没有不同意见!”

“没有不同意见?那么相同意见是什么呢?总不能让我们猜谜语吧?”

高和超实在是被逼到了墙角,他先举起了白旗:“我的意见是,第一立即停止对交通肇事案件的纪律调查。二,不再追究万如松的纪律责任。”

气氛立即轻松起来,李平凡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高书记就是高啊!我同意高和超书记的意见,各位都表个态吧?”

“但是!”李平凡这个“但是”又让各位副书记提起神来,“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简单了事!领导干部驾公车的事,我们一定要向群众有一个交待!和超书记,纪委要立即出台一个政策,严禁领导干部私驾公车。”

案件办成了这样的结果,让丁成吉哭笑不得。但在市委书记办公会上,他只能认可这“无言的结局”。高和超理解丁成吉的感受,他用眼神示意成吉不必流露出失望。出了市委大门,高和超径直走向自己的车子,没再理会丁成吉。

回到办公室不到半个小时,高和超给丁成吉打来电话。高书记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:“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。”

丁成吉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,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电话主人,但是他想,这么多年来,为什么每次涉及到荣升的案件,他都没有成功。他真的有点怀疑自己的办案能力。成吉见到高和超的时候,仍打不起精神。他不知道高书记会跟他谈些什么。他其实什么也不想听,他承认自己的失败,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。他不是一个歪种。

高书记却迟迟不开口说什么,他自顾自地批阅着文件,好像要考验丁成吉的耐心。成吉也不着急,他知道,该来的都要来,这一次不是他丁成吉办案不力,是他无法继续下去。终于高和超说话了:“怎么样?”

“……”成吉自然是选择继续缄默。他不能领会这“怎么样”究竟是什么意思?是身体怎么样?对办案的感觉怎么样?再说了,他能怎么样?

高和超没打算要丁成吉回答什么,他不容商量地对成吉说:“这样吧,你最近也很辛苦,我知道你心里也很痛苦。我放你半个月的年休假,你好好休息一下,最好是带着郑思奇出去旅游一趟!家庭问题处理不好,想搞好工作也确实难!”

丁成吉心中涌出一股浪涛,他想,我工作没做好,是因为你们不想让我做!我哪里就没做好了?这么多年来,我查荣升,他已经成了我的敌人,这是事实,即使我不承认也是事实,但这跟我的家庭关系没有太大的联系。成吉知道,这些话不能说,说出来不如不说为好。他只是说,“我要离婚!”

高和超用力看了看丁成吉:“在婚姻问题上,我不会给你什么参考意见!我只能说,婚姻不是儿戏,不是赌气能解决问题的。我想提醒你,你的岳父一直对你很好,你妈妈一直对郑思奇很好,这你比我更清楚。我不反对你的倔强,我姑且不说你们夫妻感情如何?我只问你,你有没有考虑过老人的感觉?好了,什么也不要说了,有话,等你休假回来我们再说。就这样,我还有事!”

丁成吉第一次被“强制休假”,他有点无所适从。他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觉。回到家,看看空空如也的家,他感觉自己沉入无底的黑洞。过去他回家,总会有一张笑脸迎着他,思奇会将他的拖鞋放在他的脚前,他习惯了有人伺候。思奇其实不会做饭,为了他,她学会了烧菜。她自己不喜欢吃咸菜,却学会了用咸肉烧笋,她知道这道菜,是成吉自小就喜欢吃的。每次吃咸肉烧笋的时候,成吉都会嘲笑自己是山里的娃。而郑思奇喜欢的正是这位朴直的山里娃。成吉仔细打量床头一直挂着的结婚照片,他用无神的眼光看着照片,心思飞向过往。二十年前的自己风华正劲,思奇也似绽放的花蕾。打死他,那个时候丁成吉也不会想到,有一天他会和自己心爱的人劳燕分飞。二十年之间,他们有过两次大的冲突。这一次是最严重的。

第一次严重的冲突是在婚后的两年。

那年春节来临的时候,丁成吉想回家过年,郑思奇犹豫着。她想,如果他们回丁成吉家过年,那么她爸爸郑振一个人守在家里会很孤单。思奇的犹豫让成吉十分不高兴,他为此和思奇呕气。思奇招呼他吃饭,他说不饿,给他端茶,他说不喝。思奇知道他倔强,就陪着小心对他说,“你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,免得闷在心里憋坏了身子。”成吉仍然不说什么。思奇拿他实在没办法。

第二天成吉闷闷不乐地下班,一路只顾低头走路,走到自家楼下的单元入口处,突然听到一声怯生生的呼唤:“金锁——”

“妈?你怎么来了?为什么不进家门啊?”这一问,成吉才知道自己问得蠢,妈妈能找到他家的楼,已经大不容易了,她是按照成吉留在家里的地址找来的。在丁成吉的记忆里,妈妈从来没有出过远门。他不知道妈妈怎么找到他的家。

妈妈只是笑笑说:“路在嘴边嘛!”

成吉牵了妈妈的手就要上楼,见妈妈手上还提着一根竹扁担,楼梯间放着妈妈挑来的一担山货。成吉接过妈手中的扁担,挑起山货时,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挑过重物了,两头的货物十分沉重,便对妈妈说:“你来就来吧,带这些沉重的东西来有什么用?”

妈妈说,城里金贵这些山货啊,都是自家收的土特产,送一点给你们领导啊。自古以来领导都要孝敬的!

成吉听了妈的话就有点哭笑不得,他的领导是自己的岳父,再说了,他从来就没想过要“孝敬”哪位领导。

有一次成吉曾经随妈妈沿着吴越古道去过杭州。那时妈妈还年轻。妈妈挑着一担山货快步行走在山路上,终于爬上了老岭山顶,那时成吉已经累得不行。妈妈笑他天生不是山里人!不料在这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上,却是一大片平旷的土地。妈妈告诉成吉,这是稻场坪。坪中有淙淙溪流,有大片的沼泽地和被开垦过的农田。坪的北端有一栋八开间的楼房和形成四合院一样的平房。房前有两棵高耸入云的桧柏。妈妈说,这两棵桧柏是几百年前平山县长和昌化县长亲手栽的。两个县长各栽一棵表示平山县和昌化县世代和睦相处。传说很久很久以前,昌化县一个老和尚在稻场坪里耕地,平山县的小和尚指责他强占了自己的耕地,耕牛受了惊吓,拖着耙具往昌化跑去,直跑到歇牛桥。牛跑过的地方成了一大片坪,坪以下血红的土地是牛血染成的。成吉看看脚下,一片殷红的土地血一样地铺陈开来。成吉的爷爷就死在这片土地上,现在还似乎印记着爷爷的血色记忆。

进了家门,郑思奇也吃了一惊:“妈!你怎么来了?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啊?好让成吉到车站接你呀!”

成吉见思奇这一说,心里来了气,他多了一个心眼,该不是思奇在跟自己呕气,故意将妈妈留在楼下吧?

妈妈对思奇说:“我来,是吵扰你们了!”

“妈!怎么能这么说呢?这里也是你的家呀,你随时可以来的!”

妈妈这次来没过几天就回去了。送走妈妈那天,成吉大发雷霆,他质问思奇为什么将母亲放在家门不管不顾?思奇解释说她并不知道妈妈来。成吉不听她的任何解释,又追问道:你不知道我妈是个农村妇女?你让她来之前打你的电话?她会打电话吗?她用过电话吗?你为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?你分明是讽刺她大字不识一个!你说让我去车站接她,难道你不是她的媳妇?你不能接她吗?是我妈妈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?

思奇知道,成吉自从小跟着母亲长大,孤儿寡母相依为命,母亲又当爹又当娘,一手拉扯带大他不容易,因此她能理解成吉。思奇解释说,她不知道妈妈在楼下。可成吉的气仍然未消,他顺手拎起一只玻璃杯,使劲扔在地上。思奇被他的动作惊得呆在那里,她只能摆摆手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见到这情景,成吉也自知过火了。他突然冷静下来,噤声瘫坐在沙发上。过了一会儿,见思奇仍说不出话来。成吉心痛地搂过思奇,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出来。思奇她从小没有妈妈,成吉妈妈的善良,让思奇自来就有了亲切感。她见成吉的妈自然就有了亲生妈妈的感觉。而成吉觉得妈妈带大自己,一点也没能享受到自己带给她的福气,他愧疚自责,他希望思奇能善待自己的亲娘。

成吉揩干了思奇的眼泪,轻声说:“对不起!你打我吧!”

“我们以后不吵架好吗?你答应过我,我比你小,你会好好待我!”

“你也要答应我,我们都只有这一个妈,你一定要对她好!如果你对她不好,我杀你的心都有!”

“我会!你要相信我!”

成吉想起思奇,更加想念妈妈。突然就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从他心底里发出:金锁——吓着了你就回来啊!儿子__妈等你回来!

成吉立即起身收拾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,踏上了回家的路程。思奇不在身边,女儿丁丁在学校,他只能独自行进。

成吉是那山窝窝里飞出的一只金色的凤凰。现在的孩子们上大学还要分成“一本”或“二本”,成吉他们上学的时候,一旦考上大学,哪怕是考上了中等专科学校,毕业后,都是国家统一分配的“国家干部”,哪怕你昨天还是一个农民,自从拿到学校录取通知书,那么一夜之间,就真的是“草鸡变成金凤凰”了。成吉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,几乎全村人都来祝贺,小姨就撺掇妈妈要杀一头猪庆贺。有点文化的小姨夫也说,金榜提名是人生三大喜事,杀头猪是理所当然的,如果姐姐吝惜钱,小姨出一半费用。其实妈妈心里比谁都高兴,她终于有了出头之日,她终于看到了儿子的美好前程,她终于对“死鬼”老丁有了一个完满的交待。可是妈妈很平静地说:我不识字,我可听识字的人说,穷不失志富不癫狂。金锁他今天只是上大学,还不知道将来分配能为国家做点什么,现在就癫狂了会让人家笑话。

妈妈永远是对的。就是现在,他丁成吉已经是副县级干部了,可是有谁知道他在看守所里坐过牢?有谁知道他现在连一个老婆也管不了?他是一只笼中的困兽,他是一只折翅的鸟。成吉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是十分失意。他看不到自己的前途,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当前遇到的人生难题。他知道,妈妈不能帮他解决这些问题。但是,人活得再大,只要妈妈在,家就在。家在,精神寄托就在。记得有一次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,金锁对妈妈说,妈,我要死了!妈说,不要紧,你是受凉了,用热水袋使劲捂一捂就好了。用妈妈递来的热水袋捂了一会儿,放了几个响屁,果然肚子就不再疼了。那个时候,妈妈就是金锁心里的神。夏天来的时候,金锁浑身会生疮,那样小小的脓疮,虽无大碍,却痛痒无比。妈说,你记住夜里用自己的唾沫涂一涂,会好的。金锁照着妈说的做了,果然第二天,脓疮就僵了。有一次金锁就问妈,你学过医吗?妈笑了,傻儿子,妈扁担倒在地上都不认识,哪里就会学医啊?学医也是白搭啊。妈就告诉他,人不管大人还是小人,都会遇到一些事情,遇到麻烦事呢,要想办法解决它,你不想办法,它就总是个问题。只有你积极地解决它,它才不会为难你。

汽车翻山越岭,道路比前几年好走得多了,可是道路改造后,仍然不能改掉急弯和陡坡,只是道路变得平整许多,也宽阔许多。成吉终于见到自家村庄。

见到自己的家园,他想起了女儿,就打电话给丁丁,正赶上丁丁放学。他问,丁丁,我回家看你奶奶了,你有什么话问候奶奶吗?

丁丁在那头说,代我亲一下奶奶。前些天我给奶奶写信了。

傻丫头!你知道奶奶不识字,你都写了些什么内容?

我什么也没说,你自己跟她说吧。我挂了。排队呢!

成吉急走到自家门前,不仅没见家里的炊烟,再近一点就见到家里的大门紧锁。正巧小姨来:“金锁你怎么回来了?你妈担心你们会有什么事,今早到城里看你们去了?”

成吉一跺脚:“糟了!我不在家,她找谁呀?”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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